文/石德華
◎她不白目,不俗庸
我,斟酌再三,改改換換,一再推翻,最後定案是:質。
這是我的不可換。
說服我的還是孔子的話,《倫語‧雍也篇》:「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本質與文采,本然與後天,人一生就在其中學習調整出最均勻的比例。
在我心目中,晴雯不是一般人認為的「手中一副好牌被自己打壞了」的白目,也不是勇敢反抗,爭取生而平等的自覺者,更不是恃寵而驕目中無人的俗庸,她自有命中註定擺脫不掉的侷限,和她在侷限中展現的自我丰姿。而她的一生,超越時空,長長的投影在我們所有人似曾相似的生命感知上。
◎沒被提升的生命力
從小要在流離凶險中求生存的人,如果沒被命運整個淹覆沉淪,通常會讓人特別逆來順受,或者,讓人從骨子裡生成一股直面應對的生命力。
晴雯貧賤孤苦得很徹底,沒有身世,不識父母。十歲進賈府當奴,自己的聰明靈巧,加上後天受的是賴大家與賈母屋裡最高等品質的ㄚ鬟教育,讓她順利掙脫困厄的命運,況且她來在的是最高權力者與最得寵的人的身邊。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也正是這樣,她少去被修整剪飾的機會。模樣好,口齒伶俐,反應機靈,能幹會作事,在ㄚ鬟群中她出色過人,賴大娘、賈母、寶玉不同的主子個個賞識她,她在群體生活中沒受過真正的困窘,她從小求生存即刻反應的強直生命力,並未能得到妥善的疏導與提升。
最足以帶來價值意義的確立,深刻的從生命內裡作翻轉,讓懵懂的、渾沌的、輕盈的都沉澱,逐漸澄明起前所未有的認知有如待曙天光的,叫「困而知之」。這種從內在受困獲得的那分覺「知」,我稱之為剛剛好的悟點。
晴雯從沒有過剛剛好的悟點,她侍候主子,一味忠心,沒有他想;她對小ㄚ頭們,當頭打罵,只要看不慣;她對人,隨口而已,沒有下一步。
◎有種關乎成敗的因素叫EQ
封建社會階級分明,大ㄚ頭有管教小ㄚ頭的權力。我看怡紅院群婢,總有女生宿舍的想像,襲人、晴雯、麝月、秋紋、綺霰、碧痕等大ㄚ頭是一群美麗的學姊,學妹們仰頭看的偶像,學姊們各有千秋,各有評價。在這宿舍裡,學姊有層層管教學妹的傳統,她們的作風寬嚴不一。
晴雯無疑是其中最美,使力最過度的學姊,常揚言要揭學妹們的皮,打人罵人要用針戳人,也真用過一丈青細簪亂戳墜兒的手。
二十世紀後期,談情商EQ的書暢銷全球,人類終於證實有種關乎成敗的因素叫EQ,情緒一發是層層重重的,低EQ的人只能注意最外顯最吵雜的情緒,他們意識不到其他層,就已「氣炸」了。
晴雯及某些易怒的人,我用的是這樣的角度看:
暴怒最具毀滅性,但有時,最會發脾氣的人,最簡單,他們不知道還有其他方法。
晴雯是塊「爆炭」,說話夾槍帶棒,不給人留情面,王善保家的對王夫人說「仗著她生的模樣兒比別人標緻些,又生了一張巧嘴……一句話不投機她就立起兩個她騷眼睛來罵人,妖妖趫趫……」,王夫人說她「有本事的人,未免有些調歪」,婆子嬤嬤看大ㄚ鬟們全都不順眼,「一個個倒像受了封誥似的」,而晴雯這款長得「妖精似的」、「嘴尖性大」的角色,根本就是一個張揚的明靶:八卦談資,中傷焦點,最容易受誤解、受非議。沒事,礙著眼,有事,必被推在懸崖邊。
大觀園裡三百多人,日日挨蹭著是非恩怨,晴雯是賈母親點去照顧寶玉的人,只要不沾事,將來會成為人人豔羨的寶玉的侍妾,顯然晴雯對「準姨娘」這事沒有任何準備動作,對她而言,寶玉當下的對待,就勝過其他,人無遠慮,會有近憂,這是她原生的視野侷限。
《金陵十二釵又副冊》裡,晴雯的判詞圖是:水墨滃染的滿紙烏雲濁霧。這是「有冤無處訴」,個人無力招架的壓迫,也是「招人怨」、「毀謗生」,撥不去的四周暗黑。
當雪崩的時候,沒有一片雪花認為自己該有責任,滿紙烏雲濁霧也一樣。王夫人其實不確知晴雯是那一位,王善保家的不見得和晴雯有過節,這場悲劇真正的催發是集體不負責任的糢糊認定,有風向,就要順風推出一個人站在風頭,然後墜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