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余薇

建南弟弟傳來訊息，曾阿姨以百歲高齡在家睡夢中往生。怕我們感傷，特別強調，他們都有心理準備，且想到能和先慈在天上繼續姊妹情，已將哀傷轉化為濃濃的祝福與深深的懷念。

曾阿姨是母親年輕時的同事，因年長母親幾歲，加上已婚，非常善體人意，對母親照顧有加。父母親的這段姻緣，也是他們夫妻倆促成的，父親和姨丈同宗，且有遠房叔姪關係，真是親上加親。

一九四九年父親隨軍隊來台灣，曾阿姨全家則去了香港，偶有書信往來。母親在一九七五年去了趟香港，兩人久別重逢，家常話不完，特別珍惜。後來他們移民加拿大多倫多，慢慢就沒聯絡了。

二○一一年曾阿姨的大兒子來台旅遊，趁著空檔，憑著記憶，多方詢問，找到了以前我們住的眷村，雖已改建，仍輾轉問到門牌，因房子租人，房客不在，無法聯絡到母親，大哥失望而歸。由於曾阿姨已九十歲，常念著母親，大哥不死心，寫了封信給戶政單位，請求協助。不久母親收到戶政事務所的公文，內附有大哥的信，詳細註明各種聯絡方式，尤其提醒時差問題，看得出熱切期望聯絡的心意。

兩家晚輩先聯絡好，用Skype視訊，讓兩位老人家透過電腦螢幕，邊看邊聊。

曾阿姨看到滿頭白髮的母親，驚呼中又有著無限憐惜的說：淑英（母親名字）你頭髮都白了，你好老哦；母親看到曾阿姨張著無牙的大口，回說：你都沒有牙齒了，你好老哦！

一位九十歲，一位八十六歲，豈有不老、雖然覺得這兩個老人家真是太真誠了，老來老去，徒增傷感，但也表示兩老耳聰目明，透過不甚清晰的螢幕，仍能觀察入微，溝通順暢。

這年暑假我隨先生到多倫多開會，銜母命去探訪曾阿姨。曾阿姨有六個兒子，合力開貿易公司，是很有規模的家族企業，除了兄弟，配偶，第二代也陸續加入。我是星期一早上臨時聯絡到大哥，很貿然的前去拜訪，公司業務繁忙，每個人各司其職。當知道我這訪客的身分，兄弟們都熱忱的前來握手致意。

隨後大哥載我和先生回家看曾阿姨，他們六兄弟的六棟房子全部緊鄰著，後院草坪相通，像個帶狀大公園。雖各自開伙，但總有很多名目、節慶，讓整個家族常常聚在一起吃飯聊天。我相信看在九十歲老母親眼中，盡是欣慰，更是滿足，人終其一生不就在期盼「家和萬事興」，能常常團團圓圓嗎？

曾阿姨興奮的回憶近七十年前和母親互動的種種，在那貧困、戰亂的大時代，兩個年輕生命，短暫交會所激發的火光，是一生中難以忘懷，值得追憶的青春年華。大哥在一旁也不忘補充著，說記得母親抱過他，照顧過他，且為他駁斥算命先生說他長大不易成才的說法……言下之意流露出對母親的親密與感恩。

這是我第一次和他們接觸，之前的聯絡是妹妹代勞的，在這人親土親的溫馨氛圍中，我的廣東話從「會聽不會講 」居然能脫口而出，和曾阿姨溝通無礙，真是太神奇了！

二○一七年暑假接到老五建南弟弟的line，告知他們計畫十一月帶老母來台灣和母親見面敘舊，還會順道去大陸廣東老家與香港。我心想曾阿姨已高齡九十六，這趟旅行將如何順利完成？

沒想到我完全面多慮了，六個兒子兩個媳婦幾乎全程陪伴，搭乘商務艙，長途飛行不困擾；推輪椅代步，行進順暢。碰到沒有無障礙坡道時，任何三個兄弟會自動左右前面各據一方，一聲吆喝，將輪椅抬起，三五個階梯輕易克服。兒子個個孝順、貼心又健康，老母似女皇般被照顧得周到又尊榮。我除了嘖嘖稱奇，更是羨慕這樣的家人互動。

兩位老人家見面自是歡喜激動，分別介紹各自的子女，母親對曾阿姨說：你不認識的，就是我的。哈哈，多傳神的對話！曾阿姨有五子兩媳婦在場，我們有五子女，一媳兩女婿，兩家人數旗鼓相當，夠她們兩老費心記憶了。在台灣短暫停留的幾天中，兩老見了三次面，兩家吃了兩次團圓飯，真是熱鬧溫馨，留下許多精采畫面。

只是萬萬沒想到，在這世紀大團圓後的二十五天，母親半夜入廁跌了一跤，撞擊頭部，面臨插管急救的抉擇。我們遵從母親生前遺囑：不插管、不急救，讓母親安詳往生。

多倫多的家人頻頻問：怎麼會這樣？ 盡是不解與不捨。但又真的很慶幸，兩老在台灣曾有的歡聚。曾阿姨是母親的好友也是我尊敬的長輩，每當想到她，想到她的六個兒子，想到他們家族的互動，就有難以言喻的羨慕與感動。多子多孫多福氣的畫面，讓我對老後的自己多了些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