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國能

夏天與考試相約而來，美麗的季節卻須承擔考試的壓力，使人抑鬱。我的考試經驗大多不愉快，一直到上大學後，才感覺夏天不是那麼有壓迫感，數理公式或英文單字拋諸腦後，可以自由享受一點清閒。然而今年家中也有考生，考試的壓力瀰漫，像太平洋遠方的低氣壓，考前幾周前開始暗暗形成，逐漸醞釀，逼近考試日期前達到高峰，呈現颱風登陸狀態。我很想問問周邊的朋友，你們是怎麼度過這難熬的幾天？

自己參加考試和孩子參加考試，心情大不相同。作為考生家長，只能不斷在內心呼籲自己冷靜、平常心，考得怎樣都好，把自己保持在「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的狀態。

考試當天，載著考生到試場巷口，今年由於疫情不能陪考，只由媽媽伴著她走到校門口，看著她們一般高的背影，我忽然覺得歲月匆忙，而這十幾年間，媽媽實在是個不容易的事業，除了自己生命裡諸多煩惱要安頓，似乎也把小孩的煩惱、情緒和壓力，不動聲色地收納於自己心中，無條件接納與消化。

兒時有部轟動的連續劇《星星知我心》，說的就是媽媽偉大的愛，以及愛的永恆性。回想那部戲劇，我發現作為父親，經常期待的是孩子更好更強，但天下的媽媽，似乎較多的期待是孩子更幸福更快樂，這種境界差異，使我汗顏。然媽媽的愛，有時也就是她的生命中最大的苦，我想起了兒時班上一位同學的事。

小學低年級的記憶已經很淡了，始終記得班上除了我們這些愛吵鬧的小朋友，還有一個特別的同學。他的個子比我們都大上一號，又圓又胖，理個小平頭，眼睛卻常瞇成一條線，好像就叫「大明」吧？

大明坐在教室最後面，老師辦公桌的旁邊，人非常溫和，笑口常開，升旗時一起排隊，上課時一起聽講；下課時也和我們一起玩躲避球，但球落到他手上，他就不知該怎麼辦。好幾個同學一起叫著：「給我、給我」，但他只會拿著球，手足無措地不知要往哪邊丟，所有人就一起愣住了。但我們還是跟他玩，因為有個叫「狐狸」的同學（應該是班長之類的）常在他旁邊，他慢慢也明白，一拿到球，就交給狐狸，狐狸便會處理好一切，有一次球滾得很遠，沒人要去撿，他就一路衝去把球撿回來喘吁吁地塞到狐狸手中，遊戲繼續，大家都玩得非常開心。

那時有自然課，有一課是分辨東西南北，老師教我們早上時，你可以想像自己趴下來，變成一台飛機，你的頭對著太陽，腳的方向就是西方，右手（寫字的那一手）是南方，左手就是北方。然後拚起兩張桌子，叫狐狸作成飛機示範一下。過了幾周，月考時，考到一半，大明忽然站起來，趴在自己的桌子上，雙手打開，作成飛機的樣子，說：「老師，我會做飛機，但我不知道是哪一邊……」

下學期的某個周六下午，學校要開「母姊會」（為何要叫「母姊會」我至今不能明白），我在家很擔心我媽去學校開會，老師會將我調皮搗蛋的諸多壞事統統告訴我媽，心中忐忑不安。未料下午四點多，我媽回家也沒說什麼，眼睛紅紅的，只跟我說，你們班老師好偉大啊，你們班大明的媽媽好偉大啊，你在學校要對大明好一點啊！我不知道這個母姊會是在幹嘛，我們一直對他很好哇！

小學最棒的一周，就是學期末，期末考已經考完了，老師忙著算成績不必上課，我們就看自己的課外書，或是一起玩動物棋、大富翁，只是不能太吵鬧，不然全班要去走廊罰站。某節課，老師忽然要大家坐好，安靜，沒多久，校長和一位女士進教室來，原來她就是大明的媽媽，印象中上學時也在校門口見過，個子非常小，可能大明都要比她還高壯了。

校長年紀很大了，平常只有在朝會時看過他，他講話咿咿嗚嗚我們不太聽得懂，但這一次我知道他說我們都很乖，都有聽老師的話。

然後大明的媽媽說很謝謝我們班願意跟大明當同學，大明很喜歡大家，但是大明因為一些特殊的原因要去念另一間學校了，不能再跟大家一起當同學，今天是最後一天和大家當同學。然後她讓大明從一個袋子裡拿出糖果發給班上每一個同學，是那種用彩色蠟紙包裝的高級瑞士糖，大明表情嚴肅，很認真地發糖果。大明的媽媽說非常感謝我們老師，她知道大明和大家不一樣，但是老師對待大明卻和對待一般學生相同，她要謝謝老師特別辛苦，讓她這兩年覺得大明也是一個正常的小孩……一直抿著嘴的老師，這時也流下淚來。

我不記得我有沒有拿到藍色的糖果，但我不能忘懷的一幕，是大明收好東西，揹著書包和她媽媽走出教室，與校長一同慢慢消失在走廊盡頭的身影，我這才明白原來他和我們並不一樣，但他們要去哪裡呢，為什麼不繼續和我們一起讀書玩球？我的心好像被猛力撞擊了一下。八歲時天真的眼睛，似乎看到所謂人間。

如今我回想起來，似乎可以感受到一位母親背負的苦，那無以釋放，無條件擔荷的沉重，世間只有媽媽能承擔得起。然而那早已沉在記憶深處平凡的小學老師，難道不是正以她的慈愛與智慧，輕輕擁抱了這位偉大的母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