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娟瑜

蕙美媽媽出現失智現象時，大家只覺得不堪其擾，尚未警覺，待大姐帶她到醫院鑑定檢查，發現已到中期階段，四個兄弟姐妹立刻開會討論，這下該如何是好？

大姐是精品公司老闆，日理萬機，無法抽身；大哥是國中校長，校務纏身；小妹是舞台劇演員，隨時都在排練。談了大半天，最後眼光都落在蕙美身上。

蕙美排行第三，一直是被忽略的孩子，大姐有爸爸疼愛，大哥有阿公、阿嬤寵著，小妹則會撒嬌，是媽媽的最愛，唯獨蕙美……

阿公、阿嬤、爸爸相繼過世後，連媽媽也逐日衰弱，天天對著來探望的大哥喊道：「阿賢啊，回來了哦！」阿賢是爸爸的名字，大哥起初還會大聲喝止：「你連我是誰都不知道，我是你兒子，不是你老公！」

後來大姐力勸大哥「配合演出」，他才懂得回應：「是啊，是啊！」姐妹們也是戰戰兢兢。這期間，已申請移工到家照顧，但總還是要有一位手足貼身看管。

一語驚醒夢中人

蕙美從小倔強、愛頂嘴，並不討媽媽歡心，甚至曾在過年的家族聚餐裡講過：「蕙美脾氣不好，將來一定嫁不出去。」這句話彷彿魔咒，讓蕙美兩次論及婚嫁的愛情不了了之，最終索性成了不婚族。

家庭會議中，大姐提議給專責照顧媽媽的人薪水，這個說法打動了蕙美，疫情發生後，她的導遊工作停擺，每月若有個一萬八千元，不無小補。大家談好，蕙美就是負責帶媽媽回診，注意服藥，每天媽媽午睡起來後，陪她外出晒太陽、散步、聊天。

聊天？聊什麼？

從小母女關係緊張，記憶中只有吵架、甩門，哪有聊天的美好經驗？何況媽媽已不記得她了，偶爾還聽她喃喃自語：「我又不認識你，你來我們家做什麼？」

哭笑不得的蕙美，幾次跟大姐抱怨，請求換人，忙得像打轉陀螺的大姐好言相勸：「拜託你好心幫忙，跟她講什麼都好！」

跟她講什麼都好？媽媽喪失了記憶，吃吃睡睡之外就是眼神呆滯地看著電視，有時蕙美會講解劇情發展或是新聞事件，但媽媽全無反應。

有一回，小妹回來住兩個晚上，語帶羨慕地說：「你以前不是常說媽媽不理你嗎？現在媽媽是你一個人的，你還抱怨什麼？」

一語驚醒夢中人，蕙美開始嘗試和媽媽聊心事。

她問起小學一年級時，爸媽帶全部孩子去看電影，蕙美卻不知道犯了什麼錯，被獨留在家；小舅結婚宴席上，媽媽挾走她盤中的食物，還說：「愈吃愈胖！」還有明明考上高中了，卻勉強她去念商職……

珍惜最後時光

蕙美望著日漸退化的媽媽，急著想要她一句：「對不起，讓你受苦了。」或者是，「寶貝女兒，我愛你！」但全都落空了。

有時在淚水模糊中，她停止了質問；有時不知道要問些什麼，她會抓著媽媽的手來玩，媽媽通常像小女孩般把手抽回，說：「會癢！」半夜媽媽睡不安穩時，蕙美會唱唱兒歌、說說故事，彷彿她成了媽媽的媽媽，陪伴她、安撫她，然後自己泣不成聲，默默掉淚。

認識蕙美，是她媽媽過世半年後。在「幸福導師班」的課室裡，她內心平靜地說：「老天爺拿走了媽媽的記憶，卻給了我一次和解的機會。」

媽媽的記憶讓蕙美撲了個空，然而她一點遺憾也沒有，她說：「至少，我擁有和媽媽朝夕相處的最後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