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映月

老師破天荒卸下武裝，全程不戴墨鏡。沒傷疤、沒有大小眼、沒有任何缺憾。在別墅門口（露天、豔陽下）迎客送客時也沒戴上，所以不像有怕光的疾病。細看廬山，只是眉邊眼角爬著幾條明坳的皺紋……

姬絲汀是她的洋名。

中等但略帶嬌小的身型、微燙的烏油油短髮、四十出頭。一襲襲剪裁合度的套裝洋裙──端莊時髦，但盡是沉鬱系列，再搭配霜雪般的外表，頗有嚴冬肅殺、葉墜深秋的味道。突兀的是──

一副霸氣的明星款墨鏡：不論陰晴、莫管室外室內，都不離不棄地架在那張鵝蛋臉上， 彷彿守護著什麼似的。

其實，那副墨鏡也不是潑翻墨汁般的黑；嚴格來說，應屬極深棕紅。假如細心窺探，會發現背後隱著深邃的眼神，儼然要把你看穿看透，讓你混身不自在。若然膽大一點，還以顏色，瞪回去，那神祕雙目又會瞬間躲遠。總之，那副墨鏡就是一件進可攻、退可守的利器。

然而，伍老師是我畢生最敬、最愛的老師。

彼時大專一年級，開學數月，正值深秋。伍老師要每位同學準備五分鐘的英文簡報。雖從無罵聲，但老師一絲不苟的教學， 加上冰冷的面孔和語調（印象中，從未笑過），讓人不敢造次。

我在家裡演練好幾遍，在步往課室的路上，與同學說著笑著，手心微涼的汗珠，卻與故作鎮定的外表，頑強地對峙著……做完簡報， 愣在原地「等候審判」。

老師的面孔依舊冷漠、語調也照樣冰冷；卻是提前送的生日與耶誕雙拼禮物──盡是溢美之詞：文法和發音皆準確無誤、措辭適當、抑揚頓挫、眼神接觸恰當（老師教導：需以自信肯定的眼神直望觀眾，為了兼顧左右和正前方的觀眾，亦要不急不徐地環視一周）、自然的站立和雙手擺放姿勢。

唯一的貶詞：內容不夠完整，欠觀眾一個交代……我哪能聽得清楚，已經飄飄然了。如果不是身處課堂，而是在室外，怕早已「羽化登仙」！

由於伍老師的「鼓勵」，我益發用功，更愛上了英文。縱然在「寫」方面根基尚穩，但自愧「聽」和「講」嚴重不足，便每周跑英語會話實驗室兩三趟。備課亦全力以赴，老師每次發問，幾乎都是第一個舉手回答。對，有點像哈利波特的女同學妙麗那隻彈弓似的手。老師偶然面露不悅，但環顧四周確定無人反應時，又慣性地轉向我輕輕點頭，示意我又可以「炫」了。

班上十男十女。伍老師偏愛兩位同學。一個是淺笑時酒窩漾開的隨和女孩，老師常稱讚她講的英語流利、自然；另一個則是態度明顯輕浮、但天生一張俊臉、笑起來像陽光似的醒目男生。有一回，老師示範英國紳士式的英語，意指瞧見火車上乘客身旁有空座位時，可以如斯禮貌地問道：「Is this seat taken?」語音剛落，俊男噗嗤一笑。老師瞪著他，他也直言不諱：「答案不是很明顯嗎？」老師僅僅不語，絲毫沒有責備之意！

快到學期末，幾位膽粗的男同學提議到老師家裡造訪，老師竟一口答應。

偌大的客廳裡，最搶眼的要算幾幀俊秀男孩的照片。愛兒不僅學業好、還是網球高手，老師娓娓道來。寫著自豪的臉龐，閃爍著終於得見天日的笑容，儘管是雲淡風輕式的淺笑。更是頭一遭選用中文頻道，平添一分難得的親切！

話峰轉到笑容女孩和我應屬最討人喜歡的類型，即便靜悄悄地坐在派對一隅，也會有人主動搭訕。驚喜──又是老師慷慨送的禮！一直以為老師只欣賞我的勤奮，但打從心裡喜歡的卻是一張陽光笑臉。接下來，老師自眨，絕對是不受歡迎的一類。

可能是瞅著二十張好奇熱切的臉、二十雙隨時恭聽的耳朵，老師把心扉再敞開一些。

……在家姑的葬禮上，她沒有哭。與家姑沒有感情（未道出原委），不願佯裝傷心，老師幽幽地說。結果，招來四方八面巨浪式的攻擊。

……有一位任職風月場所的女性朋友，也不為親友所諒。跟她交往，無關職業，只為真心，老師哲理地、淡淡地說。

坦率求真、我行我素……原來老師是同道中人！

終極驚喜則是──

老師破天荒卸下武裝，全程不戴墨鏡。沒傷疤、沒有大小眼、沒有任何缺憾。在別墅門口（露天、豔陽下）迎客送客時也沒戴上，所以不像有怕光的疾病。細看廬山，只是眉邊眼角爬著幾條明坳的皺紋，加上憔悴、飽經風霜似的眼神，又毫不留情地替老師「添壽」十歲。我學過一點素描，幻想著……剔除那些皺紋和眼神，那壓根兒就是一張俏臉！

美麗，有時候就是一道枷鎖。即便是求真、靈慧、歷練如伍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