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我母親的情人生了意外的大病，不能與她一起搬進新家，於是她讓我先來這裡住著，她相信裝潢好了的屋子裡沒有人氣不好。其實她自己曾經到這新家獨住過一段時日，終於還是決定搬回市區的老家，因為那裡距離她的工作地點較近，交通也更為方便。當初她買這新家純然是為了戀愛。雙宿雙棲的戀愛。於她這是唯一重要的考量。

和朋友說起新家時，我總是叫它「白宮」，漸漸大家也這麼稱呼它了，因為這裡放眼處處盡是白色的景象。母親偶爾來探望我，近於例行檢查，查看我是否確實地維持了她依照理想而落成的白色小屋。

玄關有白色的鞋櫃，櫃上一架白漆微型鳥籠，裡面裝著鋁殼小白蠟燭。開放式廚房裡，白色櫥櫃，白色流理台，琳瑯的白柄剪刀、白柄刨刀、白柄陶瓷刀，白色的砧板，白色的碗盤叉匙，就連一枚徽章圖騰也沒有。臥室裡是白色書桌，白色衣櫃，白色床座，床上鋪著白色床單，白色枕被。客廳則有白色茶几，白色電視櫃，白色落地窗簾，沙發上也有白色的羽毛抱枕。白色的大理石磚地板延伸至大大小小的空間，赤腳踮踩在上面，一步一點冰涼，從趾尖直往上竄升，我可以感覺我的體內長出一棵琉璃一般白蒼蒼的老樹，無數枝枝椏椏猛然開散，開成了胸腔裡密布的靜脈。

處處都是白色，白得幾乎要令人發狂了。白色是語言的取消。在色彩學上，永遠只有一種白色。沒有深一點的白，沒有淺一點的白，白色就是白色，無法施以任何多餘的，綴飾的形容詞。住在這樣的白色小屋裡，再是沒有潔癖的人也要患上潔癖了。我母親每次來訪之前，我總要再把整間屋子徹頭徹尾打掃一次，雖然平時也並不是不打掃。然而，白色的弔詭在於，乾淨的地方愈是乾淨，髒的地方就愈是顯得髒。她總是能夠發現哪裡有點灰塵或髮絲，從而提高了求全責備的聲調。我知道她也並非有意一來就要巡邏檢視，不過是對於自己一手打造的世界格外珍重，然而屢次被這樣指出了缺失，我也不免覺得是我怠忽職守了。

儘管如此，我母親依舊繼續添購著諸般白色的配件，補齊她認為這間屋子需要的東西：白色的除溼機，白色的電熱壺，白色的氣炸鍋，白色的單柄琺瑯小鍋。她總是預想她有天會使用到它們。

屋子裡少數不屬於白色系的擺設是一隻綠瓷聚寶盆，裡面放滿我母親出國帶回的各色鈔票與硬幣；以及一對圓滾滾的銅豬，腳下各自爬著圓滾滾的豬仔與元寶——都是用以招財的道具。那對銅豬身上雕出絲絲縷縷的花紋，加上眼窩、耳洞、鼻孔、嘴巴，最是容易積累灰塵的。母親每次過來，必定要拿銅油把兩隻豬公豬母揩拭得閃閃發亮，彷彿幫牠們「通七竅」一般。銅油的強烈氣息揮散在室內。即使開啟了落地窗戶，也還是需要一段時間方能消去。

我對於蘭壽金魚很是著迷，想要在這屋子裡養魚，搬出了「金玉滿堂」、「遇水則發」之類的風水說詞，方才說服母親了——完全沒意識到魚缸最是安土重遷，等閒難以挪動，養魚顯然就是預備賴在這裡不走了。在電影《家有囍事》裡，常家老少四人在客廳搓起麻將之際，背景裡總有一缸金魚游來游去，她大約也覺得這是財源廣進的吉兆。當然她也並不是迷信之人。為了配合屋子裡的白色家具，我特地選購了一款白色蓋板的魚缸，本有黑白兩色可選。我慢慢為魚缸採買諸多周邊商品：白色的水桶，白色的溫度計、鹽度計、酸鹼計，白色的磁力刷。兩隻金魚在水裡上上下下游移。我忽然明白母親布置新家的快樂是一種怎樣的快樂。

她愛護著她的魚缸正如同我愛護著我的。

夏末的假日，我邀請幾個朋友來新家聚餐，大家隨意帶點什麼酒水零嘴，我負責下廚煮幾道簡單的菜。煮菜時我記得用一瓶發煙點較高的橄欖油，以免油煙汙染了整個白色的開放式廚房。朋友之一來得稍晚，在電話上問知大家已經把東西準備得差不多了，她沒有什麼可增補的，遂到附近超市買了一束香水百合。五隻細長的花苞都還緊緊地縮著，像一個女人合十默禱的雙手。我這裡沒有花瓶，等到大家斟罄一瓶白酒，便把那酒瓶沖了一沖，拿來插花了。一夜盡歡以後，那些百合還在餐桌上祈求著，守候它們自己的綻放。

第二天我出門去，晚上回家，才開門，忽焉就聞見滿室濃郁的芬芳。酒瓶裡的花苞全數盛開了。也許是因為氣溫的緣故。五朵香水百合高高低低錯落，竭力伸出自己的雄蕊與雌蕊，黃黃的花粉落了一桌。那桌面也是白色的。我立刻拿抹布去擦，可是愈擦那粉末愈整片暈了開，把桌子的潔白暈得一塌糊塗。我非常著急，又噴酒精，又噴清潔劑，這裡那裡都是泡沫，簡直不知道還有什麼靈丹妙藥可以派上用場。白色的抹布也漸漸沾惹花粉而汙濁了。

我可以想見母親來訪時，看見了她親自監工的餐桌上一塊歷歷的黃汙，該要怎樣驚叫，怨怒。揉捏著抹布，我只有一個念頭，迫切而直覺地：無論如何不能在這桌上殘留一點痕跡，無論如何。

白宮新聞。我是記者暨肇事者暨聽者，在心裡反覆播報自己製造的花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