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芸

此生，坦率地說，我是個植物盲，山野道旁能認識叫出名的樹，幾乎沒有幾棵。但是，唯有那一棵樹，一直藏在我心間，愈來愈深，揮之不去。

先秦《小雅．小弁》有這樣的詩句：「維桑與梓，必恭敬止」。岔出舊街的那條生僻的小路，約有幾公尺長，路頭處有一棵樹根就扎在石堆牆上。

那樹曾經深深地誘惑我，在一年又一年火紅的五月掛勾我的童年。

每當春風拂動樹梢，枝椏上剛有芽尖抽長，睜大眼睛的你和我就對那棵樹寄託了無限的期望，看著一片片的葉子和一纍纍綴在枝間的泡子，一點點長大一點點轉色。

桑葚成熟的季節，那棵樹就如同招魂似地張開大傘一樣，牽引我們的小腳ㄚ一步步靠近它，仰著稚嫩的臉，痴痴地巴望著樹上，像小鳥在等待青澀的果實成熟。

春尾夏初，不斷膨脹的子房脫去青白，將花穗撐得飽滿多汁，我們再也收不住垂涎，迫不及待地伸出貪欲的小手，大把採摘一溜兒塞滿嘴，揪著酸甜酸甜的眉眼，塗染了色紅色紫黑，就像京劇裡丑行詼諧的臉譜。

宅院中，淡金依母笑說小孩子饞嘴。

盪下樹來，攀過水泥擋風牆，你跑去堂屋裡捧來扁扁紙盒不在意地說，快看還有比小孩子更貪吃的，日夜不停啃食桑葉，一隻隻又白又胖搖頭晃腦的是什麼？

我嘖嘖道，上邪！莫非古代詩人李商隱的千古名句，為了情愛相思吐到奄奄一息的毛毛蟲，就生得這般模樣。

你說春蠶，只不過是一種吃、拉、睡的小動物而已，且幼蟲成長要蛻好幾次的皮。你沒有告訴我，蠶的一生從破卵而出到死亡才不過短暫的數十天。

沒多久的後來，我也忘了問你，後來蠶繭都到哪兒去了？化蛹了嗎？是不是都羽化成蛾飛走了呢？

為何一轉眼，時光飛逝三十年。

任憑季節更迭，無論多麼鋒利的刀斧，都砍不去我記憶裡的那棵綠悠悠的樹；無論歲月怎樣流失，都褪不掉我記憶裡的那酸甜桑果的色澤。

閉起眼，腦袋樹狀突觸連線童年時光甬道，走馬燈似一幕幕清晰看見嬉鬧枝幹綠葉間，無猜的孩子其鑣、其安、秀玲、有你有我身影雀躍，吱喳整樹，滿地紛沓絳紫烏黑漬痕。

可如今，那一棵老樹，歷經風雲歲月，傷了筋骨，再也無法茁壯，再也不能夠枝繁葉茂，再也結不出粒粒欲滴的果穗。我確切明白了，此後，我將再也尋不回，像宅院灰牆外，那棵低矮樹上結出桑果的味道。

心底仍舊不明白怎樣的一場落葉匆匆，在那未識人世的年歲，抑鬱的你竟自縛心靈，使風華正茂的生命殉教般終結。

每一年隆冬，春節返鄉，回到自己的南竿小島，向山隴澳口行過長長街腹，拐個彎兒走進闃寂腸徑，我總會與它相遇。

在那裡，疏瘦凋零枯樹，獨自活著獨自淪亡，並無切膚痛感，只有淡淡幽懷。

在那裡，你就站在那裡，戚戚寡歡的「秀良」總是寸心羞怯緊抿著嘴，不說話。

我也沒笑好，眼中的淚水，如桑果，如雨點一樣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