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三個人一起喝酒後，小晏兩個星期沒有打電話找我吃早餐，我正猶豫著該不該主動打電話給他，也許找一個周末，三個人一起早餐，化解掉尷尬，又或者其實我們三個人在經歷了一場共同的惡夢後，根本應該各走各的路，我們再聚在一起，只會讓彼此的負能量倍數成長，堆積環繞出一個幽冥凶惡的磁場。就在我猶豫的時候，一天，經過書店，我看見小晏的照片出現在一本商業雜誌的封面上，記者訪問他經商之道，登堂入室介紹他的居家品味，也直接了當問他為什麼家中什麼都有，獨缺女主人。

我買了那本雜誌，一回到畫廊，立刻撥電話給小晏，跟他說我看到那本雜誌了。小晏電話裡的語氣顯得異常亢奮，他說：「不只是你看到了，你絕對想不到還有誰看到了。」

「光亞嗎？他打電話給你了？」不愉快消失比我想的還快。

「那個流浪漢，那個流浪漢打電話給我，他沒有死，彤彤，他沒有死呀。」

小晏接到的電話讓我大為驚詫，立刻找到光亞，三個人放下工作聚在一起，光亞還沒看到那本雜誌。

「那個流浪漢看到雜誌，竟認出了我，他打電話來勒索我，說我打他，將他推向馬路，意圖置他於死地。天啊，他沒有死，他活著，到現在還好好的活著。」

小晏高興的語無倫次，纏繞我們多年的惡夢現在解開了，光亞沒有撞死人，光亞啜泣了起來，他為了根本沒有發生的事，苦苦煎熬了十二年，我們都是。真沒想到一通勒索電話會讓我們喜極而泣，人生的詭異到了難以想像的地步。

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一個活的無賴，不是一個枉死的鬼魂，接下來的人生，我們也和別人一樣有資格追求。我們一起吃晚餐慶祝，至於勒索的事，過了今天我們才打算思考，煎熬十二年，終於放下心中大石。晚上十點，我們步出餐廳，我看著身旁的兩個男人，忍不住想十二年前一場車禍改變了我們，現在沒有人在車禍中喪生的真相，是不是又將繼續影響著我們？我們的人生將朝那個方向改變，十二年建立的扭曲價值觀將遭破滅，但破滅後新建立的價值觀就真的比較好嗎？

那年夏天過後，我們的人生走上了另一條路，來到一個完全不同於過往的地方。我們無法知道，如果當初沒有走上這一條路，而是別條路，是不是現在的人生就會完全不一樣？冥冥中有一股強大力量引領著我們的人生往下走，被時間推擁著，一路往下走，愈走愈遠，回頭看時以為自己能看真切，其實只是錯覺。

沒有人真的看得清，至少我是這樣想的，在一場冗長的惡夢醒來之際，可不可能只是要邁入另一場惡夢？就像十二年前的那個夜裡，我們的車每往前奔馳一公尺，車後的道路彷彿就消失了一公尺，我們必須不斷向前追趕，才能趕在道路消失前攀附住前方的路，不這樣奔跑，就會掉下去，掉下懸崖。

以後我將知道時間才是真正的懸崖，已經發生的事固然無法改變，沒有發生但你以為發生了的事，在你身上起的作用，其實也一樣無法更改。晚上十點，興高采烈步出餐廳的我們，當時卻還不明白。（四之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