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金華

沅陵街，是我四十年前由嘉義到台北市工作的地方。

北部的待遇比較好，管吃住，我在街上的一家松美時裝社當學徒。老闆是宜蘭人，待員工很親切，還特地由家鄉請她姐姐來負責我們午、晚餐，我們跟老闆的女兒一樣稱呼她阿姑。

每天，我負責擦縫紉機，以及店面玻璃櫥窗、掃地等工作；車縫師傅開始工作時，我就幫忙把他們車縫好的部分燙開，或縫下襬、包布扣縫裙勾之類的手工，但我會注意師傅如何車縫一件衣服的順序及技巧，晚上睡前做筆記寫下來。

那時來店裡訂做時裝的客人，很多都是坐三輪車過來的貴婦、影星，店裡有當季流行的布料讓她們挑選，也可以自己帶布來。老闆拿幾本時裝雜誌讓客人選樣式，溝通好再仔細量身，說好取衣日期，客人交付部分訂金，就算完成交易。

店裡的重量級人物，是裁剪師。他每天只帶一把「庄三郎」的日本剪刀進來，拿出客人布料、訂作尺寸簿及所要的樣式開始裁剪，剪好後分配給製作師傅們，隨後他又到另一家時裝社去工作。裁剪師是論件計酬，聽師傅說，他光靠一把剪刀的收入足以養兩個家庭。這太令人羨慕了，我決心要好好學習，以後也要成為一名裁剪師。

每天最期待的時刻就是中午休息一小時，阿姑常鼓勵我，有不懂的地方可以客氣地請教師傅，進步才快。有時她會拿自己的布料讓我練習，並說做壞了沒關係；晚上我面對窗戶看月亮、想家掉淚，她安慰我：「你離家到北部目的是要學功夫，認真學習才最重要。」

在家鄉，我上過四個月的縫紉補習班，到北部一切從頭學起。大約來了半年，有一天，老闆要我做一件客人訂做的兩片窄裙，我高興得不得了，腳踩縫紉機踏板、手推著布小心翼翼車縫每條線。那晚，我馬上寫信給大哥，信中夾帶一小塊我做的那件裙子布料，請他告訴父母，我獨自完成一件裙子了。信投進郵筒後，整晚我做著當上師傅的美夢。

過完年上班，老闆叫我到他事務桌前，問我有沒有漂亮一點的衣服穿，他想要我照顧店面，負責接洽客人、幫客人量身、記帳。我沒答應，原因一，我想把技術學好；二，我沒錢買衣服，家裡也不可能供應。

第二年，我慢慢加入完成整件衣服的製作，由單層的上衣、洋裝、長褲做到夾裡外套和大衣。三年半後，可以獨當一面，我以師傅身分來到林口老街傑春男女時裝社，負責女裝部。

有一天，一位男士進來訂做西裝褲，我們輕鬆閒聊了一下，往後每天開店門就發現一封信，字跡寫得端端正正「XX小姐收」，我倆自此開始交往。

結婚後定居台中，我開了一家女裝社，店裡也增添當季流行布料供顧客選購，或是由客人自己帶布來。訂閱的時裝雜誌每期都有新款式，我請客人坐下來慢慢挑選，再以專業的角度建議哪種領型、領口較適合她們，久了大家都成為好朋友。這間店，直到兩個兒子大學畢業後找到工作，才結束營業。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沒有刻意去台北沅陵街走走，不知阿姑是否回宜蘭老家養老了？那些習慣訂製時裝的客人今何在？我得改天去一趟，看看是否碰得到熟人，誰會先喊出對方的名字。

（本文由「台北市閱讀寫作協會」提供https://www.facebook.com/TWLA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