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慧開法師（佛光山副住持、南華大學講座教授）

人間佛教要義二十則之十四（續）

一般大眾——包括佛教徒與非佛教徒，即使相信「六道輪迴」，也幾乎都誤解（或者窄化）了「輪迴」或「生死流轉」（梵文作saṃsāra）的真正義涵，而將「輪迴」解讀為有情眾生是在其肉體「死掉了」以後，其神識或靈魂去「投胎轉世」，那就是「輪迴」。的確，英文字“reincarnation”就是這樣的意涵，指稱一個人在其肉體死亡之後，他的靈魂投胎進入到另一個肉體，而展開新的生命，所以，大眾會有上述的誤解，其實也不足為奇。

然而梵文saṃsāra的原意並非如此，而是指「遊蕩（wandering）」或「世間（world）」，蘊含有遷變、流轉、循環之義，引申為缺乏目標的生死流轉，生了又死，死了又生，無窮無盡，無始無終。因此，「輪迴（saṃsāra）」並不是狹義地僅指一個人「在其肉體死掉以後去投胎轉世」，而是廣義地泛指所有眾生的「整體生命歷程」就是「生死流轉的過程」，在這當中生死交替，而且綿延不絕。

換言之，「輪迴」是在描繪有情眾生的「整體生命狀態」，而非僅是指「死亡前後的狀態」；因此，其確切的意涵，具體地描述，涵蓋了有情眾生的「整體生命歷程（指時間向度）」與「整體生命世界（指空間向度）」，而且有情在身處「輪迴的時空」當中，每一分、每一秒、每一舉、每一動，都是親身處於「輪迴的系統」之中，歷經十方三世隨業逐流而不自覺。所以佛典中常用「生死大海」一詞來譬喻及描述芸芸眾生身陷於「無所逃於天地之間」的「生死輪迴」漩渦泥淖中，卻一直「渾然不覺」而又不斷地「惡性循環」的現實處境。蘇東坡的廬山詩偈描繪得極為貼切：「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我們也可以說：「不識輪迴真面目，只緣身在輪迴中」。

一言以蔽之，輪迴就是有情生命的整體狀態，所以星雲大師說：「有輪迴，但不是說輪迴內就是苦，輪迴外就是樂。因為輪迴也是在世界空間裡，可以昇華，可以遠離。」因為整個世界、整體生命就是輪迴，所以不能片面地說，輪迴內就是苦，輪迴外就是樂。追根究柢，「苦」或「樂」的真正本質與根源，其實不在於我們身處於「輪迴內」或者「輪迴外」，而在於吾人心念的「覺」或「不覺」。大師的這一段話也可以呼應《六祖壇經》裡慧能大師說的一首偈子：「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求菩提，恰如覓兔角」，說明了一個人要修行悟道、自我提升、成就佛道，都需要在世間，而不能離開世間。

或問：那個能夠昇華、遠離而超越輪迴的世界或境界究竟在哪裡呢？星雲大師說：「還是在輪迴裡面。」那麼，輪迴又是在哪裡呢？大師說：「在虛空之中。所謂『法界圓融』，到處都有，到處都在，一即一切，一切即一。勉強地說，可以用『智不住生死，悲不住涅槃』來表示，那可以說就是人間佛教的世界。」

大師怎麼會說遠離、超越輪迴的世界還是在輪迴裡面呢？不是相互矛盾嗎？不然，大師說的是菩薩的世界與菩薩道的境界。凡夫眾生未能照見諸法緣起性空，所以執著生死、輪迴為實而被束縛，所以不得解脫；菩薩了了照見諸法緣起性空，親身證知生死、輪迴皆如幻化，亦皆為假名，沒有內外之別，進入一種「法界圓融」的境界，也就是經論中所說的「智不住生死，悲不住涅槃」，因為證得般若大智，所以能夠超越輪迴、不被生死所束縛；又因為慈心悲願，所以不住涅槃，乘願倒駕慈航，回入娑婆世界普度迷惘眾生，這就是人間佛教的理想世界。

有了這一層理解，就可以很清楚地知道，我們想要解脫輪迴，就是要在這個世間裡面努力修學，不需要也不可能脫離這個世界。而「解脫輪迴」的奧祕與關鍵，就在於個人的「自覺」功夫；換言之，就是要能夠「反思」及「打破」原本那種「渾然不覺」與「惡性循環」的輪迴處境。

因此，任何人想要解脫「輪迴」的束縛，千萬不能夠拖到自己老病纏身而體弱氣衰之時，更不能等到「死掉以後」，而是要趁自己在現世當中還活著好好的時候，就要開始努力認真地用功，力行三好，福慧雙修，將來才能夠身心自在、身段優雅地「瀟灑去來」，這就是人間佛教生死達觀的具體實踐。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