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崔舜華
不知道什麼原因,每一回搬完了家,眼看箱子運進房內堆成了高低凹凸的丘稜地,首要將貓籠放開,先讓貓四處探險,便打算出門買些冰飲解渴,下樓環顧,免不了總看見一間恰恰座落於視線範圍之內的便利超商。也許是7-11,也許是全家,也許是相較下罕見些的Hi-Life或OK,總之必定會有那麼一家,窗明几淨,電動玻璃門招呼著清脆的鈴笑,請君入店。想到被收箱與封箱折騰得格外薄弱的體力和意志力,也就盲魂般地隨著細細一條人流,擁抱那制式化得分外親切的歡迎光臨。
住處附近有一或甚至兩家便利超商,確實非常便利。我和離家最近的那間超商(通常是最強勢的企業連鎖品牌)通常很快便熟門熟面,大抵因為一天光顧三次或更多的緣故吧?從店長到工讀生,包括早、午、晚與大夜班的店員面孔,閉上眼睛都能在腦子裡一一點計:店長是一名年紀稍長我幾歲的女孩子,一個精明的大姊姊,年紀大概長我十來歲,有時她讀小學的女兒會到店裡等她下班,母女倆那副疏淡的鼻眼幾乎一模一樣,我常在排隊或等待咖啡機作動時,富著近乎某種人類學研究的興趣看著那小女孩,揣摩她長大以後哪裡會與母親相同或不同;值大夜班的是一個蒼白削瘦的眼鏡少年,早班輪到剪著胖虎髮型的胖墩墩的男生,以及另一名年約六十、說話疾如狂風、誰都知道他手腳性子皆急爆的老人;午班到晚班店員是三名男女輪流值班,那女生對人從不輕言笑,總是一臉嚴肅地結帳收銀整貨,只見過她對同事露出笑容打打跳跳,但面熟了之後,她也開始熟悉我的某些模式,譬如:咖啡絕對要冰的、美式或拿鐵皆不要糖不要奶精,諸如此類的小事。
之所以和超商店員那麼輕易地便混熟,也是畢竟每天去上好幾回,即便客群數多如過江鯽,還是暗暗地被記得了──我下標的網拍總指名送去同家店(因為實在太願意圖方便了)、我領貨的手機後三碼是八一三──以及,我會在收據上簽一個大而潦草的「崔」字。漸漸地店裡也都知道了我熱愛網路購物這件事,兩三位店員(包括店長姊姊)甚至會反射性地見到我的臉便流利背誦出我的手機號碼,同時迅雷般地伸手替我按下螢幕上閃爍的「確認」選項,好讓點數順利入帳,即使我從未兌換過那已累千成萬的點數。
幾年前,還住在A路旁高架橋下的公寓五樓,方圓兩百公尺內無超商──這也是一件挺稀奇的事,約莫是這一帶特別荒涼,沒有拓點進駐的價值吧?是故,我每日皆需步行十來分鐘,去最鄰近的一間便利超商,店員不過兩位,還是父子,店長是父而店員是子。去的次數多了,那年紀足以做我父親的店長,開始在照面時戲戲地問:什麼時候可以約妳出去?而性情開朗的胖兒子在旁顧櫃檯收銀,事不關己地朝這邊嘻嘻笑來。每一次我都拙劣地打哈哈說笑話然後溜走。而有一回,我獨自一人蹲在他們店門外階梯上啜黑咖啡,那咖啡滋味想必是很差勁的,和我當時的情緒一樣粗糙澀嘴。店長大叔一見我來,立即滑步現身我面前,笑盈盈地說:我真的很缺女朋友欸,妳的話我可以喔!我不知哪來的一股火,直覺地頂撞回去:可是,是你的話,我不可以啊!
店長大叔摸摸鼻子,照樣笑咪咪地轉身走了,讓我繼續孤獨地沉浸在壞情緒的泥淖裡。過了不久(也許是半小時或僅僅五分鐘),我突然驚醒似地湧上一些些後悔──那樣的搭話方式,是不是他這樣的人唯一懂得的表達善意的方式?我是不是反應過度了?其實,我只是不想壞了自己的優雅瀟灑,他人的自尊心我是顧不著的。我想:管他的呢,總之隔天我還是老樣子地去店裡領網拍包裹買咖啡,也沒人特別說什麼。
我大概太多心了。
對於便利超商的店員,我其實滿懷著敬佩之意,除了收銀的本職,他們身兼咖啡師、會計師、電信人員、影印機技工、業務員和廣告人,還得不時盡責地充當倉儲與清潔工。隨著業務項目猛虎似地暴增,店員的時薪似乎也多了一點點,但也就是一點點。所以,只要對方不是懷著惡意,或手腳故意拖延懶散,我對認識或不認識的店員們往往是好聲好氣地:麻煩妳。謝謝你。請。慢慢來。不好意思。我甚至曾脫口而出「有勞了」這樣的詞彙,而對方似乎有些困惑,我想許多年輕女孩並不知道「有勞了」是什麼意思。
我現在住處的樓下左轉十公尺處,便有一家堪稱齊全乾淨的7-11。剛搬來時,那年約六十的店員總是在店裡大叫大嚷,看得出相當地急性子,接算零錢時總會掉一兩枚,再暴躁地彎腰找錢;做咖啡時經常碰翻紙杯──幸好那還是空的。我曾被這位阿伯的煩躁感染而不由自主地皺起眉、指尖敲著桌面、冷著臉拿了咖啡便走,一個謝字不說。但幾個月過去,竟也同情起他那莫大的焦慮,想必是揹著相當沉的現實的擔子吧?想必一步也不願出錯地扛著這份勞動價值極低的工作吧?故開始輕聲細語地勸他:慢慢來,我不趕。過了一陣子,我慣例般地趁先生醒來前,下樓去店裡添購物什,他竟開口向我喊道:「崔大小姐早!」我驚得往旁退了一小步。
「崔大小姐」這個頭銜沒能戴住多久,過了一個月吧,我見他帶了一個朋友進店裡,我感到奇異的反常,因那朋友絕不是會讓客人增加安心度的類型,渾身刺青與酒氣,手裡揮舞著半空的酒瓶嚷著些大話。隔天,他便不見了。
之後,其他店員都安安靜靜地稱我「崔小姐」,聽起來正常得多,卻竟又覺得有一點點寂寞。
下個夏天來臨時,原本的胖男生和急躁老人的組合被刪除、重組,胖男生改值午班,身邊搭檔換成那不苟言笑的馬尾女孩,像遊戲裡的角色安安靜靜地接受了Delete和Reset,指令下達,新局重啟。某個早晨,我一如往常般熬夜整晚昏昏欲睡,幽魂般晃進店門,發現櫃檯後站著兩名面容稚嫩高高瘦瘦的工讀生,其中一位頂著張牙舞爪的紅棕色的日系長捲髮,另一位則是清爽的韓風短髮。年紀看起來都很輕,都很菜,但都學得很快。對於雛鳥,人們總是願意多給幾分耐心的。
刪除。清空。重新設定──這不是生活的真實,而是系統的詐欺,讓我們誤以為生活也可以換個名字和位置就重頭來過──不是這樣的,真實是,我們背負著自我的私歷史,以及自己與他人共同編寫的片段不成章的敘事詩。在一扇擦得雪亮的電動門開啟與關闔之間,相遇又離別,重逢又失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