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守鋼
東京街頭認可新、雅、富,也認可有一兩百年以上的老店鋪、老建築。比如,創業於一八八一年的「三省堂」,就是書呆子們兩三日不逛,渾身發癢的老字號書店。
「三省」,當然不是哪三個什麼省的文字組合,是因孔夫子的那句「吾日三省吾身」而得名。
俺覺得這名言用在書店上實在恰當不過。
凡人都會有錯,因為長著肚臍眼。所以,夫子告誡弟子,就如一天必得有三頓飯下肚那樣,一日要有三省。每天的所作所為,哪裡有不當,何處是欠缺,得找出因果,不能總是那麼糊里糊塗地自信。有反思,加反省,以後才不至於坐了反方向的無軌電車,還以為在去宇宙翱翔的路上。
但是,夫子也賣了一個關子,沒有告訴弟子們該如何反思,用什麼反省。
於是,深信有書才不會「輸」的島國人,便決定了以「書」作為反省的底線。
書是一面鏡子,既有古今中外可參照,又能告訴子孫從過去來看今天、看未來。
總之,在這塊土地上,孔夫子不僅是聖人,更是常常從古代被拉到今人咖啡桌上來喝上一杯,聊聊天兒的熟人。
然而,同為儒家的另一位夫子,孟子就沒那福氣啦。
作家司馬遼太郎與美國學者唐納德·基恩在一次對談時就曾披露過一則祕聞,說日本人對孟子深感恐懼,只要有運《孟子》一書的船從中原駛來,一定會半路在海上翻船。
怪哉,但是有趣。姑且相信司馬遼太郎這一回吧,這個自小就站在書店門口揩油免費讀了無數本書,後來自己的藏書在島國也是數得上第一第二的他,一定沒誤記,明人筆記《五雜俎》裡就印著。
孔夫子、孟夫子均為夫子,但是,信仰不同。有如看官手上的手機有蘋果的,也有sony的等各種牌兒那樣,「君君臣臣」的孔子信奉的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而孟子呢?他教訓梁惠王要「與民偕樂」的那些段子,簡直就是你我的代言,所以,不會缺粉絲。
比如,幕末思想家吉田松陰雖然在這世上不到三十年,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孟粉」。他的巨著明碼標著,就叫《講孟餘話》。他的講堂上,非孟不開講,甚至入獄後與犯人談的也盡是《孟子》。
嗯,下自成蹊。明治維新的功臣名將高杉晉作、伊藤博文、山県有朋等他的弟子更使他的英名傳至今日還在源遠流長。
經這些英傑之手和世代的努力,孟夫子的「與民偕樂,故能樂也」的夢鄉未在老家,卻在他鄉更走近了人間一步。
話又得回轉來說,何止這些政治家、學者,連孟夫子散失在外的子孫也在盡力。
此言從何談起?不長,無須沏茶,也不用點上一爐沉香屑即可聽完的一則小故事。
化繁就簡地說吧,有兩個老闆,一個老闆資本雄厚,住京城,據說與將軍關係匪淺;另一個資本小一點,資格嫩一點,還是個土鄉紳。那天走在京城的路上,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動起了刀槍,致使大老闆擦破了一點皮。為此小老闆被賜剖腹自盡了。這下小老闆的手下可不服啦,事後有四十七人為小老闆報了一箭之仇。當然這些武士此後也被賜自刃了。
一個不僅轟動過江戶,直至如今還在小說、歌舞伎、能樂、電影裡迴響的「赤穗四十七義士」的故事。聽說有誇張、有誇大,但是,其中有孟夫子之孫的事實絕非編造。
當年(一七○三年),一個大雪紛飛的深夜,四十七義士闖入大老闆家,搜遍宅邸未果。最終抓到躲藏在煤炭小屋裡的大老闆,並補上一劍的竟然是孟子之孫。
天方夜譚?不,有史記載。此孫姓「武林」,名「唯七」,一個見義勇為的真武士。
武林的爺爺明朝時是從杭州(別稱「武林」)來島國行醫的「孟二寬」,孟子第六十二代後人。武林唯七身在異鄉,卻念念不忘祖宗的家鄉杭州,所以改姓武林。義士為家主報仇後自刃,享年三十二歲。
武林唯七留有辭世詩一首於人間:
三十年來一夢中,捨身取義夢尚同; 雙親臥病故鄉在,取義捨恩夢共空。
響噹噹的一個「義」字,真孟家人也。
孟夫子不也有教誨嗎?
「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