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宛茜

「我寫作的地方不在這裡，在機場。」

羅蘭告訴我，她真正的書房不在我所看到的這間窄室。那年她八十四歲，背脊佝僂地坐在堆滿書和CD的房間之中，像是要被書和CD埋進這個世界。

那時我正為報紙專欄每週固定採訪一個作家，談他們的書房。我選的多是資深作家，進入他們的書房就像進入另一個從未見過的世界，廣闊神祕且迷人；而我像跟時間賽跑，成為這個世界最後一個記錄者。

這些前半生漂泊流離、走過大江南北的作家，即使擁有氣派輝煌、相當上鏡的書房，卻很少規規矩矩坐在書桌前。東飄西泊慣了，他們經常在我們無法想像的地方寫作，總能隨手抓了紙筆，便能寫到天荒地老。

其中羅蘭的答案最讓我驚訝。她說，從七十歲開始，她喜歡搭機場巴士來到桃園機場，找一張椅子坐下，攤開紙和筆。只要一坐上機場巴士她便會興奮不已，「感覺要去旅行」。

採訪羅蘭那年我不到三十歲。機場是我們這個世代頻繁進出的地方，許多人高中便開始飛來飛去，搭飛機比搭火車的次數多，感覺高雄比巴黎還遠。每次我提著行李到機場，抬頭看到飛機掠過，總會油然生出一種，把世界踩在腳下的感覺。

但是，一個八十多歲的作家，她為什麼喜歡機場？

羅蘭告訴我，人生第一次出國旅行，就從天津來到了臺灣，從此再也回不去。二十八歲的她，為了逃避一段逝去的愛情，一人拎著兩個皮箱踏上了臺灣，皮箱裡唯一的東西是樂譜和詩集。走過那麼長的人生，曾經擁有過那麼多物品，如今羅蘭身邊留下的，也只有文學和音樂。

這是當年轟動一時的長篇愛情小說《飄雪的春天》的真實版。浪漫的音樂老師安詠絮，遇上愛拉小提琴的大學生田宏，卻因政治理念不同，詠絮獨自一人拎著皮箱來臺，從此永別。

難道，她在機場等待他？在人生最後的旅程，羅蘭來到機場守候，期待能抓住那幾千萬分之一的機會，重遇一生最想再見到的人？

羅蘭沒回答我。自顧自地打開唱盤，放起她最喜歡的音樂〈彌賽亞〉，這是她在天津廣播電台工作時最常放的音樂。明亮的歌聲飛出來，打開了時間和空間，這間陰暗狹小的書房變得深邃開闊。羅蘭灰暗的眼睛亮了起來，她說，〈彌賽亞〉的歌聲會讓她飛回過去的歲月，飄臨到一個冬雪覆蓋的春天，「裡頭又豐富、又惆悵、又繁華、又寂寞……什麼感覺都有。」

《飄雪的春天》的主旋律是烽火中一段受命運擺弄的愛情，對戰爭的描寫只是淡筆。羅蘭說，書裡沒有淒厲的戰爭，「大戰捲來的時候，並非每一個地方都是淒厲的；相反的，有些地方是平靜的。」

《飄雪的春天》是羅蘭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她原是廣播主持人，以深夜電台節目「羅蘭小語」慰藉戰後浮動的人心，出版半自傳《飄雪的春天》之後，羅蘭迅速成為暢銷小說家。

一位年輕作家告訴我，她羨慕羅蘭這一代的作家，每個人的一生都是精采的故事，天生都是小說家，抓了筆就有滿肚的故事可以寫，永遠不必擔心沒靈感。不像我們這一代，作家總被批評只會寫肚臍眼。

你喜歡旅行嗎？我問羅蘭。

她說，剛從大陸坐船來臺時，因為年輕，「流浪也像旅行，充滿未知的喜悅。」反倒在臺灣成了家，一住六十多年，她覺得自己一直在流浪，始終是過客。

「在機場的人都是過客，大家也以為你是過客，沒人在乎你做啥。」羅蘭告訴我，在機場寫作時，眼前是來來往往的過客，數不清的聚散離合。在這樣都是過客的環境之中，她反而安頓了心靈，不再感到寂寞。機場，竟比現實中的家，更讓她有安身立命之感。

英國暢銷作家艾倫．狄波頓，曾應倫敦希斯羅機場之邀當第一個「駐站作家」。艾倫在機場擺了一張書桌，寫下他在機場看到的形形色色、來來往往。這本《在機場的一週：希斯羅航站日記》筆調輕鬆有趣，機場裡發生的聚散離合，在他筆下像一齣齣人生輕喜劇，洋溢歡樂和趣味。

我們這一代因為有家、隨時可以回家，可以瀟灑自在地說自己是地球公民、四海為家，把機場當遊樂園，不會有寂寞和惆悵。

羅蘭說起最近常做的一個夢，夢裡她不斷問路人：「怎樣可以回到英租界（故鄉天津的老地名）？」醒來的她，只能用筆來尋找答案，用筆來建築她的家。她的三部曲就是這樣完成。

「淒厲的災難震撼一時，而平靜的災難震撼永遠。」我想起她在《飄雪的春天》裡寫的這句話。

「我的一生都在塗塗寫寫，因為只有筆在手上，才能找到生活的踏實感。」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羅蘭都在寫作。

我輩所深深欣羨的靈感，原來建立在這樣漂泊的生命之中。

羅蘭在九十六歲那年離去。有時我提著行李來到機場，在等待的恍惚之間，彷彿看到一位頭髮灰白的旅客，坐在人群之中，奮力提起手中的筆，緊緊抓住腳下不斷漂浮的土壤。

（本文已由遠足文化結集出版《我們不在咖啡館：作家的故事，第一手臺灣藝文觀察報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