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玉蕙
年初，以前在國北教大教過的學生蕭上晏致贈了他的新書《我與我的隱形魔物》給我。那幾天我正忙著整理即將出版的新書，只翻看了幾頁，就被震懾住。覺得是一本需要細心閱讀的書，便先放著，矢志在忙碌告一段落時，再專心閱讀。
幾天後，我帶著該書回台中，辦完該辦的事後，已是凌晨二點。我接續著讀到天光大亮。手上的筆，不停地在書上畫線。那些拉線的地方，有些是身為人母的我被深深感動的親子互動；有些是我當年忝為人師，竟然疏忽或照應不周的地方；有的則是可以強化自我的人際對應。總之，就是千絲萬縷，看似紛繁，卻緊扣題旨，語語到位。
我遺憾這本書沒能早些出版，如果能在我還沒退休前看到這本條理井然又細心提醒的書，也許我的教學生涯會更圓滿些也未可知。教書三十餘年，我面對的學生問題，族繁不及備載。雖然已經退休多年，猶然記掛在心，有幾位學生的問題嚴重到我束手無策，雖然盡力了，也還是沒能為學生釋疑。常常在午後或中夜想起他們徬徨的臉孔，自責無力回天。
在閱讀完畢的晨光中，我既感動又欣慰。抬頭望向窗外，院中開滿粉撲花的樹上，一隻隻小鳥將臉埋進豔紅的花朵裡找尋食物，如此專注凝神，讓我想起曾經讓老師們有些擔心的上晏好像也是用著這樣的專注，以身為台灣第一批被診斷出亞斯症狀的患者身分，專注凝神吸收知識、耙梳研究困境並歸納分析。他掏心掏肺，不惜自剖心情，企圖為同樣受困的亞斯患者及其家屬尋找解困之道，用心著實良苦。
我不禁想起在國北教大語創系教書的第二年初識上晏的那個秋天。還沒開學，就被學校先召集去開會。原來系上來了個亞斯伯格症的學生，學校為了此事，慎重召集導師及所有那年可能教到他的老師，聚在一起，進行「教」前訓練。內容是對亞斯伯格症的認識及老師該如何適當應對這位名叫「蕭上晏」學生上課或課外的提問，一副如臨大敵的態勢。
上晏尚未出現前，我其實是有點緊張的；因為那場有點嚴肅的教前講習，讓我感覺彷彿即將面對的是一個極其容易被打碎的磁娃娃；上課的結果並沒有任何意外狀況出現。下課後，我隱約想起曾經在甄試的教室面試過他，是個很有想法、口條也很不錯的學生，我開始反省在面試的對談裡是不是曾經觸犯了亞斯伯格的禁忌。
其後，除了考試需另覓場地，使用電腦，並給稍多時間作答外，什麼事也沒發生，看來是虛驚一場。但對校方如此慎重以對有特殊狀況的學生，還是滿感動的。
上晏課業成績優秀，在我班上一向拿高分，一點不用老師操心；唯獨非常瘦，每次見面，我總是忍不住很無聊地叮嚀他多吃點東西，飲食要正常。他很有主見，也有見解；但說實話，也許沒有很多的接觸，我個人感覺他並不是個難相處的人。直到看到這本《我與我的隱形魔物》（註異出版），我才恍然大悟，在他來到國北教大前，曾經歷了些什麼，曾吃過多少苦頭；他的父母是如何用心地調教溝通，又是花費了多少的心力！（真心向他的父母致敬，台灣最需要這麼求知欲強又努力在生活中實踐的父母。）
我深深被這本書流暢的文筆和極富感染力的誠意所感動。他幾乎是字字拿捏，句句殷勤，如果說這是亞斯伯格患者的潔癖，那真是讓人讚歎的特質。上晏真的很會用淺顯卻貼切的譬喻直指核心。譬如，談到同理心時，他說我們不可能「同理」任何人的處境，最多只能做到模擬。當我們要求亞斯患者「體諒」、「明白」這個社會的情境時，我們其實是期待一個視障者想像一個「清晰」，要一個肢障者想像自己健步如飛一樣。我尤其被這個說法打到：「能夠成功加入一個團體的亞斯，多半已掌握了一些社會化的技巧。但當他急切地想為自己希望的團體貢獻力量時，往往會遭遇團隊中更為資深成員的惡意對待。這種真心換絕情的情境，將帶給亞斯非同凡響的傷害。」這讓我立刻聯想起我寫過的一篇〈穿著一隻靴子的老虎〉裡的學生，為了沒能選上社團的會長，在學校搞種種破壞時，我被他的問題弄得滿頭疱，卻沒想到他的感覺是「真心換絕情」，而只認為他自負到不可理喻，勸他要想開。
他語重心長，道盡亞斯面臨的社會適應問題，抽絲剝繭地深入核心，戰戰兢兢地選詞用字，小心地隱藏他亞斯的任性，用著似乎已被這個聽說較正常的社會馴服的過來人叮嚀這個、囑咐那個，看到這裡，我總不禁涕下。這個世界哪個人是完全「正常」的，自以為正常的人，往往才是不正常。少數的所謂「異常」如果都無法見容的社會，又是怎樣無情的社會！仔細想起來，人心似海底針，深不可測，有誰敢說自己不是魔物！很欣慰上晏出版了這本充滿殷切心意的書，企圖縮短亞斯與家人、朋友距離，促進一般人正確理解亞斯、也引導亞斯向家人朋友靠近。友善的城市勢必得從相互的理解開始，善意不是唯一，釋放善意的方式很重要。
我曾去國際書展宣傳新書，經過展場直播的小間，看到上晏正在裡頭侃侃而談。看到我，他隔著透明的玻璃跟我打招呼，因為我的演講時間將屆，也沒能久待，只遙遙跟他揮了揮手。看到上晏依然瘦骨嶙峋，如此令人心疼，幸而看來精神奕奕。我輾轉聽說他開了間出版社，也考上師大的台文所博班，並在大學兼課，甚至跟我一樣到處演講。如今又出了這麼一本很有意義的書，身為他的老師真的感到萬分的驕傲與欣慰，很樂意向社會大眾鄭重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