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依芙

人們說，八○年代是薩特、弗洛伊德、尼采。是朦朧詩、傷痕文學。是喇叭褲、蛤蟆鏡、霹靂舞。是鄧麗君、瓊瑤愛情，是港台武俠、朱延平和胡鬧的大頭兵。

可以說是群星燦爛，可以說是洪水滾滾。

我說，一九八○是「二十世紀唯一一個美好的年代」。這種美好，只因為在電視上多看了她幾眼，高雅得像一朵英國玫瑰，尤其她那充滿女學生味道的波浪捲髮。

就這樣，小學五年級的暑假，央求我爸帶我飄洋過海去寶島燙了個舉世無雙的「黛安娜髮型」。半個月後，補給艦又載著少女的心滿滿當當地回來馬祖。

夏天，海也知道，小孩是最開心。

悠遠等在戰爭中的海岸，管制放行的時刻，哨兵推開鐵絲網黑色大拒馬，一群人扎堆急煎煎地浸沒海中消暑。

社會要求女生要界限，男生不需要，打著赤膊就能出海、游泳、晒太陽。

離島，孩子的海是多麼簡單。

我總是被那一片濤聲迷住，一波推一波的白浪欲拒還迎地來了又退。

我手指尖梳理著黛妃頭，海風吹來靈動飛揚，一種夢幻氣息的美，自以為得到最濃烈的釋放。

紅紅火火的心想，不管怎樣我都要和大海來一場美麗的邂逅。

我遍身香檳玫瑰滾邊燈籠褲裝，倚坐停駕的小舢舨上檣，猶如置身神轎的百花仙子，幾隻海鳥飛掠驚喜膜拜，素樸稚顏泛著意外的光采。

天女即將滿籃鮮花散去。

澳口崗哨旁公所裡走來了這麼一個人，上唇左右兩道鬍子，撲克黑桃大衛般抖擻口吻，我們住的地方，沿海靠山賦予島民開放的態度，冒險的精神，理當三歲會游泳，五歲會駛小舟，十歲之前至少通過一兩項國際性檢定……

孰料，在那充滿野性氣味的大海，舉目四望，除了兩個哨兵一枝槍一個彈匣六發子彈，沒有任何輔助泳具，缺乏救生設備的灣澳，這個一向寵溺我的人，半哄半威逼地逐我跌落神壇，下去游泳。

生命，沒有選擇，跳吧！

撲通一聲，沉在踩不到底的海中，我才驚覺沒空氣可吸，聽到身邊其他人戲水的脈動，伸手卻又觸不可及，第一次我感到對大海的懼怕，一切都到了盡處。

就在精神瀕臨崩潰，性命危急之秋，他先四肢撩些水，然後跳入水中，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閒庭信步，把我從海裡撈起。振振口吻繼續說，我們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最主要的是馬祖人天生識水性，腿一蹬，手隨便划都能往前游。

喝了幾口苦鹹，嗆得直咳嗽，無措的我忿斥，不就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說得白一點，就是活法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活法。

眼眶噙滿淚海，這地方真是適合殺人滅口！

我溼愣愣地走在回家路上，一頭塌亂的髮絲，一身花花褲裝皺巴巴像浸泡過久的腐爛枝葉，一副落難公主楚楚可憐的模樣。

大白天，離岸的水怪，心魄仍泅泳在陽光微弱的海底。

他踅著簡慢的木屐「噠──拖噠──噠」到公所辦公室，擦乾身體，翻開村長日誌寫下一天要事：

1.國家政策那麼好，我們要以民眾的利益和福祉為優先，秉持著為民服務的理念，為地方謀求最大福祉，村民的事當自己的事。

2.周末午後萬里無雲，水不揚波，介壽村許多民眾開開心心地跑哇！跳哇！摔進浪裡又笑著跌了出來，一掃夏日的燥熱。

3.我家小閨女在我鼓勵之下，信心滿滿，兩手空空，胸脯一拍，勇敢地縱身躍入大海，泳姿如魚得水，暢快！

民國六十九年八月二十三日星期六處暑

「多游泳，海才會愛你」我爸如是說。

縱使我愛海，可不可以不要這麼狼狽地把我交託給它，茫茫大海這就是我與它的第一次相遇。

嗚呼！那個負傷的泳者——振作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