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郝譽翔（台北教育大學語文與創作學系暨台文所教授）

宗暉是安靜的。始終都是。

他在東華大學讀書，一直到碩士畢業，曾經修過我幾門課，照理來說，我應當是和宗暉非常熟悉的了，但又似乎不是。因為我總是記得他沉默如蚌，不輕易洩漏內心的情緒，像是個頑強的孩子似的，極力抵抗外界的一切紛擾。如今回想起他，跳入我腦海的第一個畫面竟是某個下午，他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而我急忙走上前去和他說話。但到底說了些什麼呢？實在也記不清了，大抵是關於他碩士論文的主題吧，但不管我說話的語氣是如何的急迫，宗暉仍然大多沉默著，眼神低垂落向我的斜後方，彷彿是一尊小而堅硬的石像。

我因此記憶更清晰的，卻是宗暉身後那比他更為沉靜無言的，花東縱谷連綿不斷的山脈，以及若非定睛細瞧，就根本無法察覺它正在移動之中的，潔白的雲朵。

唯有創作，是宗暉真正肯敞開心房的時刻，這也使得他的散文風格如此獨特，精緻簡練，彷彿白紙上的每一個黑字，都是這只緊閉的蚌殼在長期忍受砂礫琢磨的苦楚後，耗盡了生命元氣，才好不容易淬鍊出來的珍珠，晶瑩，透亮，閃著微微如淚的光。

也因此在這本散文集中（《我所去過最遠的地方》），宗暉觸及了幾個不管是在他個人生命中，或是現代散文史上皆是相當重要的主題：母親、父親、疾病、軍營、海洋、花東以及蘭嶼，把這幾大主題分開來論之，每一個都值得大書特書，足以寫成好幾本書。然而宗暉卻不如此，他把這幾條主旋律交叉編織成了交響樂曲，而每一條旋律忽現，卻又忽隱，幾度要說出口的話語，卻又被硬生生地吞了回去，旋即再度沉落入了那片廣袤無垠的海洋裡，就像是宗暉曾經觀察研究的鯨豚一般，來時無影，去時無蹤，是雷電突然從黑暗中躍出，劈開一閃，卻又飄忽而逝。

但這不就是人生的真相嗎？不管是痛苦或是歡樂，甚至是最最摯愛的親人，乃至摧毀我們身心的疾病，不也都是如此？乍生乍滅，如霧亦如電，又如夢幻泡影。

母親的缺席，應當是這本散文集中眾多旋律音符之中，不斷反覆出現的頑固低音。但是宗暉卻始終不點破，究竟在這段過程之中發生了什麼？他只簡短通過《小鹿斑比》中斑比目擊媽媽被獵殺的故事，把它化為一句警語：「十年怕草繩」。但其實不只母親，還有父親、童年、疾病乃至擔任賞鯨的解說志工，這些經驗來到了宗暉筆下，全都化成了生命終極的隱喻，是跳躍不穩的黑白畫面，外太空傳來的訊號若隱若現，神祕之光乍現。

唯一不同的，就是當宗暉抵達蘭嶼之後，這些隱喻或訊息才轉為清晰。〈說垃圾話的朋友〉一篇寫蘭嶼人阿文，他邀請宗暉加入團隊，一起做回收寶特瓶的工作，而宗暉也終於拆除了內心的圍籬，釋放出源源不絕的熱情和使命。對於宗暉而言，蘭嶼不只是一座地理上位在台灣島之外的小小島嶼，同時也是重生的起點，在心靈極遠極遠的邊陲地帶，垃圾被回收成為沃土，驅逐惡靈。

也因此整本散文集從「輯一：共病時光」、「輯二：帶病旅行」到「輯三：後病時光」，宗暉可以說是經歷了新生的洗禮和蛻變，而以「後病時光」的長散文〈只是看起來是一個人〉，作為整本書的壓軸之作。宗暉在文中寫道：「生來，死去；都是說是一個人來，一個人去，忽然看到人生走馬燈的時候，看到的都不是自己，而是一生流轉相遇的每一個人。」讀到此，我的腦海中也不禁浮現了「無常」二字。其實宗暉相當年輕，還沒有到孔子所說的「不惑之年」，然而他卻早已經比其他的同輩之人，更早經歷了至親的死別，以及大病一場的身心折磨，但這些不幸或「病」，卻成為一個創作者誕生與成長的契機。

於是在經歷了這一條迂迴又辛苦的人生之路後，宗暉寫道：「傷害日以繼夜成為鍛鍊與適應。哪裡都可以是跑道，穿太空衣走山徑也是跑。長距離跑者在莽原追逐，貧血荒川，冷靜專注。」我相信這是他此刻最真誠的告白，孤獨的長跑，冷靜而專注，因此他始終如此，從來如此，安靜就像是一尊小而堅硬的石像，只是如今更灌滿了力量，一如花東縱谷山脈拔地而起；而我也相信他內心所蘊藏的豐沛與豐饒，那欲言又止之處，更像是大海深沉無可丈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