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幾年前流行過一陣的金魚茶包，現在不知道是否依然廣受歡迎。小小的茶包做成蘭壽金魚模樣，輕盈游在茶杯裡，肚子裡藏著茶葉與花瓣，魚尾悠然綻放。一切的創意設計都是譬喻性質的，而我對於喻依的工整向來要求到近乎苛求的程度：茶包是金魚，茶杯是魚缸，茶湯自然就是養魚的水了。每每想到這裡，我便不能苟同金魚茶包的風雅——出於作為金魚飼主的潔癖。

某個金魚飼主也用金魚茶包沏了一杯玫瑰烏龍，沖進開水，茶湯裡浮現許多細微的泡泡。他錄下這段畫面上傳社群媒體，註解如此：魚缸裡泡泡持久不退，顯然水質不佳，需要好好培養硝化菌，處理一下金魚屙出的氨氮廢物。我對著電腦螢幕低低笑了。其實這個註解不過是水族飼養社群裡一個極其無聊的圈內梗，可是它充分反映了每個飼主的日常掛念，因而在網路世界鮮明起來了。

魚缸裡的泡泡是暗示水質變化的重要徵兆。過濾設備與打氣幫浦運作著，在魚缸裡製造出源源不斷的泡泡，這些泡泡理應倏忽即破，最遲不出三秒，破不了的就是薄膜過於濃稠堅韌，因為水中具有大量的，不能不留意的物質了：藥劑，維生素，殘餌，油脂，金魚的黏膜，精液，或者便溺裡的氨氮毒素。對於一個金魚飼主而言，預防魚疾的技能之一即是辨識各種泡泡隱含的訊息。大而不破的泡泡是什麼意思？魚缸角落聚集的小白泡沫是什麼意思？綿亙到底的連珠泡是什麼意思？水面一整片的浮漚是什麼意思？在學習指認良性與惡性泡泡的過程裡，我總是感到養魚事務充滿了推理劇的懸疑。

然而，在我的平凡的魚缸裡，沒有這許多戲劇性十足的泡泡。只有打氣幫浦日復一日噴薄著，噴出一嘟嚕一嘟嚕的碎泡。深夜的魚缸裡，點亮了靛藍色的電燈，整座被玻璃圈起的空間便成為一個夜空，那一嘟嚕一嘟嚕的星星，密密疏疏，串連出滿天宜於瞻仰的星座。我最喜歡的時刻，就是在廚房的餐桌上工作許久以後，偶然抬頭，看見紅的與黃的蘭壽金魚在魚缸裡，靜靜漂浮著，宛若置身太空一般，無病亦無痛。在這樣的一瞬間，整座魚缸裡的光影也會慢了下來。金魚暫停。水草暫停。泡泡暫停。標本一般。

我抱膝坐在魚缸前望著這一切，望到近乎發愣的程度，猛然回過神來，金魚游過進行了光合作用的水草，尾巴迅速一掃，登時掃起了綠葉之間大大小小的氧氣泡。

生活在符號化的世界裡，看什麼都可以是符號。沒有一種泡泡是缺乏意義的，即使是三秒爆破的泡泡，它也有它清澈的意涵。也許是我對於意義太過熱衷，於是凡事都非得從中搜出個什麼道理不可。也許偶爾是不必這樣熱衷的。有一次，我去醫院探訪開刀的朋友，連續去了幾天，每次經過護理站，總會看見許多白衣護理師，其中必有一位穿著紅色的開襟毛線罩衫，也僅有一位，次次不同人，彷彿是大家輪著穿的。我兀自想著，這裡面定然有個緣故，大概護理師穿紅就意味她是那個時段主持某某任務的前輩。我問了朋友，朋友也不能確定。

午夜將近，朋友的手術傷口痛了起來。我們按鈴請來護理師打針。來的正是當晚唯一穿紅色開襟毛線罩衫的那位。注射既畢，我悄聲向那護理師問道：「每晚你們都有一人穿紅色，這代表什麼特別的意思嗎？」護理師回覆道：「我們每個人都有一件啊。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穿它就只是代表我很冷。」

噢。原來就只是很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