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綺莉思

加拿大疫情封關，魁北克省五月二十五日陸續解封，政府特地將報稅的截止日期延後，以利宅在家的民眾能充裕地完成報稅流程。

高齡八十八歲的「老」友在蒙特婁單身獨居一輩子，她常對我提起老年人夾縫中求生存的困境，例如每次搭計程車前往報稅處，司機或短程拒載，或見她垂垂老矣，索討過多小費。

聞此不義之事，因此，自告奮勇載她去報稅。攙扶她下車往辦公處走，艱難的路程才正開始。路上車輛比往常少一半，半解封的鬧區仍被一層清冷的蕭條籠罩。我從她緊握我手臂的淺薄力道，知曉足不出戶的她，比上回見面退化更多，內心湧上一股不捨。她每走幾步，就氣喘吁吁地問我：「到了嗎？」

短短七分鐘的路程，在她嘴裡成了千山萬水的漫長旅途。此刻我是她唯一的依賴，潛意識裡漾起一層薄薄的鬥志，保護她的念頭愈發強烈。我的動作趨緩而警醒，深怕碰碎一只陶瓷娃娃般的謹慎。

大樓守衛提醒得搭手扶梯往地下室去。我捷足先登，踏上手扶梯，立刻一路逆向往上回踏，保持搆得到她的距離。她猶疑不定，似看不準踏足的時機、似擔憂重心不穩會跌落手扶梯。我繼續耐心地向上踩踏，不敢出聲鼓勵，怕驚擾她的專注度。終於她踏出第一步，我順勢出手，把她安置在手扶梯上，讓其雙手搭扶在扶把上。

呼！大功告成！

處理報稅的女士與老友熱絡招呼，親切以英文問我：「以前都是她自己來，你是她孫女吧？」我頷首。其實我們僅是相知相惜的好友，但似乎無解釋的必要。老友一臉迷惑，想不起對方是誰，記憶力退化是邁向老化的關鍵特徵。

約一小時後，終於完成報稅事項。

返途中，我們如常穿行一小段斑馬線，在一排車頭燈和行人的眾目睽睽下，即使我這般小心翼翼地呵護，她仍舊重重摔了一跤，我趕忙彎腰扶起她，卻驚愣她的肌肉異常無力，任由我使盡吃奶的力氣、用罄施力的巧勁，她紋風不動，堅定地黏在柏油路面上。緊要關頭，我直接蹲下，雙臂筆直穿過她腋下兩側，一鼓作氣用兩臂和下肢的合體力量，將其軀幹往我身上癱靠，再用腰側的巧勁一蹬，把她扛直。待她站穩回神，我們繼續緩慢前行，方行至路中央，綠燈已轉為紅燈，我只得向兩側大幅度揮手，提醒可合法前行的車輛停下稍等，至少等我安全把她帶到另一頭的人行道。

這段驚異過程令我心有餘悸，老年生活竟危機重重，小至吞嚥、洗漱、行走、搭車，都有意想不到的困難發生，日復一日地照顧老人絕對是一項考驗意志力和恆心的大工程。

返家後，女兒團繞我身旁撒嬌，分享今天製作的影片。我邊看影片，邊欣賞她青澀的容顏，忍不住道：「以後媽媽如果太老、太病，請把我送到養老院，那裡有醫療團隊照顧我，他們能及時處理任何緊急狀況。」

我沒說出口的話是：不能讓媽媽生命最後的十年或二十年，拖累孩子人生中最精華的時光。

女兒急切憂慮地嚷著：「我不要把媽媽送走……」

「你沒有把媽媽送走，只是幫媽媽找一個更能好好照顧我的機構。你可以住在老人院附近，常常來看我，陪伴我，這是讓彼此都舒服的照顧方式。」我篤定地撫順她的柔滑長髮。感謝上蒼讓老友與我相遇，我便能及早認清老年生活的真實面，游刃有餘地思考生命的終老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