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鍾秀謙

我最近喜歡上了網路地圖的街景服務，因為它不只提供電子地圖導覽的功能，想念時刻，只要滑鼠一動，霎時就能飛越千山萬水，帶我去到思慕的彼端。

父親是一九四九年四月間離開家鄉的。那年，因戰亂而中輟學業的高中生天真地想，既然年月不好沒得好好念書，乾脆先跟著部隊出去晃悠二年再做打算吧。哪知道這一出門，竟過了二十個二年才回得了家。

老兵直到一九八九年趕上了返鄉探親的熱潮，披星戴月拎了三大件、五小件生活家電，回到他朝思暮想的老家，祭拜已見不著的長輩，淚擁久別重逢的手足，說起家鄉話都有點兒結巴了。

回想當年父親返鄉的情景，我叔叔、嬸嬸笑說他剛回家的頭二天，聽力有些生疏，閒談時偶爾要略頓一下，才恍然大悟似地回答，說起話來腔調也有些許的變異。

唐代賀知章的〈回鄉偶書〉不是說了，「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嗎？爸爸的口音怎會變了呢？

可鄉音無改，終究只是文學說法。一個人長期離開和你說同樣母語的鄉里故舊，幾十年間對話的全換做另一種腔調，怎可能絲毫不受影響呢？於是爸爸的口音就卡在大陸原鄉和台灣在地之間，不論故鄉或是現居地的人，都覺得他的口音聽來不一樣。尤其我家族是道地閩南人，老家福建詔安從明清時期以來，早就有數百萬移民後裔在台灣開枝散葉。父親離開部隊後，長時間和街坊親友講閩南語，本就很容易融入台灣這地方的。

爸爸探親回台後不多久，便因車禍重傷頸椎，癱瘓了十五年，再也回不去他的故鄉探望。老人家往生前幾年，幾次閒聊時都交代我，他身後希望安奉在離家最近的墓園，要能時時刻刻看著他胼手胝足建立的家，守護他的子子孫孫。在我假日回家陪伴他時，他老喜歡把小時候在家鄉的種種經歷趣聞，拉著我回味再三。還好，我對這些從小聽到大，耳熟能詳的家鄉過往，始終懷抱著親切與好奇，一點也不覺得索然無味，反而令我更加嚮往。

一直到二○一四年，我才首次回到詔安老家。一腳踏入祖厝的片晌，兩眼微潤，內心無限激盪。那幾天裡，堂弟們經常帶著我在舊城區裡穿巷過街造訪親族。我在老祠堂裡流連懷舊，在古牌坊下穿梭巡禮，在家廟裡敬拜神明先祖，儘管東南西北全搞不清方向，但心裡頭漸漸地把父親告訴過我的舊時足跡給勾串起來。

拜網路科技之賜，現今的電子地圖查詢導覽服務已經跨越時空，無遠弗屆，不僅即時而且便利。

前陣子偶然發現大陸「百度地圖」推出的街景服務，感覺甚是有趣。於是一邊在滑鼠恣意滑動下，憑著印象把我當年返鄉迷糊的路徑逐步組織了起來，嘴裡還輕輕哼起了〈夢駝鈴〉這老曲子：「……盼望踏上思念路，飛縱千里山。天邊歸雁披殘霞，鄉關在何方。風沙吹老了歲月，吹不老我的思念。曾經多少個今夜，夢回秦關……」

我嘗想，這樣的地圖街景服務怎不早個幾年問世？要是我可以在爸爸思鄉的時候，操起滑鼠領著他老人家回到老家舊城區穿梭神遊，一解鄉愁，那該多好。

十年前的八月四日，爸爸離開了我們。就像他還在世的時候，總是理性關照他辛苦建立的家園，可有時也難免想念他那回不去、到不了的故鄉。我賣力在現實中生活著，每到這父親節前後，也總是特別緬懷父親偉岸慈祥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