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孟樵

心，如片中的水中倒影，反射世間相，也是歲月一去不復返。

初看畢贛編劇／執導的《路邊野餐》是在二○一五年金馬影展前，當下感受到非常亮眼的運鏡風格，獲得當年金馬獎最佳新導演獎。這是他的第一部劇情長片，今年八月又將上映。從影片顯示的《金剛經》：「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說明了此片談的是「心」。

畫面中的山、水、火車、車廂、軌道、路道、階梯、光影的移動，以及入水的景，如夢似幻；躍出水面行至陸地，幾十分鐘的長鏡頭曼妙地展現人與石階及彎道的迴身。

片中人與其他的人事物相遇，也與過去的自己聯繫。在訴說的夢境裡，以及多首台灣知名的歌曲如伍佰的歌，還有民歌，加上貴州苗族蘆笙樂器，林強為此片配樂，形成懷舊又清新的音樂風貌。

未來都在不確定中

畢贛在二○一二年有部短片是《金剛經》，主角是陳永忠。陳永忠在《路邊野餐》飾演的角色如浪子，名叫陳升，是小診所的醫師，同時是剛出版《路邊野餐》詩集的詩人，電視台播放他朗讀自己詩句的聲音。多首詩是這部影片裡，除了景以外，最吸引人投入沉醉情境的重要元素。如這首：「沒有了音樂就退化耳朵／沒有了戒律就滅掉燭火／像回到誤解照相術的年代／你攝取我的靈魂／沒有了剃刀就封鎖語言／沒有了心臟卻活了九年」。

在此點出了音樂、火燭、戒律、相機與靈魂的關係，尤其是為何沒了心臟卻活了九年，直到更後段的劇情才揭曉。是九年的光陰見不到媽媽，也見不到太太的悲傷故事。同母異父弟弟是單親爸爸，帶著獨生子衛衛生活在漆黑陰溼，與火車鐵道為鄰的房子。弟弟與哥哥陳升有心結，而衛衛的去向不明，陳升依著媽媽的遺言得好好照顧姪子。

因診所女醫師的夢境，女醫師託付陳升三項物品給名叫「愛人」的初戀人。陳升這趟行旅不僅是得找回姪子，更是回顧他與太太的過往。在詩意與夢境的鐵軌行道上，如在洞中窺探忘不了的往事。路軌時而明亮，時而進入暗黑中。他深情地如此尋覓：「為了尋找妳／我搬進鳥的眼睛／經常盯著路過的風」，在悄然形成的黑暗裡，他想像著玫瑰吸收光芒。

途中，他遇到也叫做衛衛的青年，青年戀上計畫到城裡當嚮導的女孩，女孩在小鎮以縫補衣服維生，背誦著嚮導景物的詞句卻常忘詞，不似這青年早已因她而背誦嫻熟。女孩與青年手持的風車，象徵風的輪轉與傳遞，未來都在不確定中。

青年的單純執著，對比陳升歷經世事的變化，在精明世故中，卻又顯得浪漫。陳升在洗髮店讓長相如太太的女子為他洗頭時，習慣地將雙手背負於身後，被點出是坐過牢的動作。他不解釋，卻以「我朋友」的故事，開啟他自己的故事，牆面鏡中可見到陳升的雙眼蒙上一層紅，幾近泛淚地說起朋友的太太生前想要去看海。陳升建議洗頭女子關掉燈、伸出手，他再以手電筒照映著她的手指，圈出一隻海豚的形貌。影像帶入藏在心底的詩：「把回憶塞進手掌的血管裡／手電的光透過掌背／彷彿看見跌入雲端的海豚」。那一圈的光，為他創造回憶；為她建構大海。這女子怎能不被打動？怎能不被打動的還在於陳升請街邊樂團奏樂，他當眾為她唱起〈小茉莉〉，五音不全，卻十足有勇氣且真摯動人！

你的歸你我的歸我

全片的意象也在於電燈、電扇、收音機、摩托車常出狀況，電燈閃動於亮與暗；電扇轉了幾秒後不轉動；收音機斷訊；摩托車在重要時刻發不動。手表與時鐘的走動、縫紉機與鈕釦間的補綴、夢境與現實人生在空間裡穿梭，甚至是出現「野人」的傳說。這總總，不僅寓示的是「時間」，更是「記憶時間」的表徵。

人，是否可返回過去？是否可停駐於最想要的時段裡？如同多次出現的水槽，人，不見得可精準地一次就抓到魚；而槽中的魚，勢必得掙扎。片中出現的人，多困在過去的景象與夢境中，他們想抓回過去，而過去如同被汙染的海水，海豚的生態被改變。在畢贛創作的詩句影像中，人間情事轉折於天空與海洋，堅信：「一定有某種破碎像泥土／某個谷底像手一樣攤開」。當年才二十六歲的畢贛猶如一縷老靈魂，讓時間的流動像水也像風，其實都在人物的腦海心底攝入了影像，再也不能移除。

不能移除的還有畢贛的家鄉與夢境，第二部劇情長片是湯唯、張艾嘉、陳永忠主演的《地球最後的夜晚》。但是，時間依然得前行，於是，他在《路邊野餐》使用了李泰祥作曲、李格弟作詞的〈告別〉這首有名的歌：「淚流到夢裡／醒了不再想起／在曾經同向的航行後／你的歸你／我的歸我」。

於是，我們不得不重新想起畢贛引用的金剛經：如來說諸心／皆為非心／是名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