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國能

我完全沒有見過父親一系的任何親戚，因為他們都在大陸，除了父親，幾乎沒有人離開故土。在湖南偏僻的農村，一輩子耕田而食、鑿井而飲，全然是帝力於我何有哉的世界。父親本該如其他人一生守著土地栽種收穫，但他為何離開簡樸的世界而成為一個遊子？

兒時聽父親說過，他有一位大哥，傳統農民；二哥過繼給別人，他排行第三。民國三十年左右，日本侵華益急，幾次重大會戰後，國軍損耗百萬軍員，積極向民間徵兵，消息也傳達到了偏僻的村落。當時父親也才十三歲，決定投入軍旅，這可能是家族中第一次有人嘗試出走。據說父親只帶了簡單的行李，他的母親送別到數十里外的火車站，一路上母親悲切哭泣，火車未至，父親決定放下遠行念頭，同母親回家。隔天，在滂沱的雨中，父親趁家人沒注意，拎起了床下的行李箱，獨自奔向車站，時代的巨輪從此載著他一路到重慶、到昆明、到東北、到台灣，再回家，已是六十年後的事情了。

父親與他的兄弟們走上了截然不同的命運，少年離家，被迫成長，他在奔馳的火車上，學會了〈杜鵑花〉、〈長城謠〉這些愛國歌曲，因而有了國仇家恨；也學會了階級、紀律和死亡，對人生的價值有了悲觀的認知。當然在一路上也學會了菸、酒、賭和所有排遣生命失意的劣質方法，時代令他躍出歷史常軌，命運讓他逃出了東北長春的冰雪圍困，又幾乎在台北艱難的生活中走投無路。

大時代何時無疾而終？

我的童年歲月和台北的深巷一樣漫長幽靜，我們沒有大會戰的消息，也沒有某地失守、某處遭到轟炸的戰爭陰影。我成長在書包、公車、眷村改建和升學考試的步調裡。父親也曾希望我讀軍校，但他可能也看出來我不可能成為一個真正的軍人。只是我的人生，也有了意外的遠行。嚴格來說，那只是離家生活，並不算什麼遠行。

國中畢業，聯考失敗，父親把我送去辭修高中，那是紀念一代名將陳誠的私立學校，在民主時代尚且維持著戒嚴感覺的治理規模，強迫住校的規定讓人難以適應，空間所有人共用，時間被密集安排，每天還要整理內務，毛巾怎麼掛、鞋子怎麼放，都還是軍訓中心的規格，處處充滿處罰，讓人精神緊張。恍惚之間，覺得十五歲的自己被塞進一個長滿尖刺的框架中，必須拋棄掉過去舊有的一切習慣在此才能生存，同時要自立自強，不能有軟弱的時刻。

每個周末可以回家，星期天晚上則須在警備總部門口收假，燈火闌珊的夜色，諸多徬徨、不甘與厭倦的憂傷湧滿心頭，但所謂的淬鍊，難道不是將這些優柔寡斷轉化為一種堅定的意志力嗎？不少同學都轉學了，如今回顧三十多年前的自己也不禁訝然，少年的生命力非常強韌，慢慢適應後，也在那樣沉悶的世界裡交到朋友，找到樂趣，建立了一套生存智慧，艱苦地爬出隧道。爾後在離別之際也有了感傷，歲月遲遲，回顧時竟也懷念，如果當時不曾離家，人生會不會不同呢？

大學在台中的東海度過，自由、浪漫，和高中生活形成巨大落差。蓊鬱的園林和美麗的樓房、詩一般的傳說與滿溢的學問，我在剎那找回自己，或說對自己和世界有了新的想像，未來彷彿有無盡的追尋在等待我。東海大學是我的新世界，「家」對我而言，好像更遙遠了。

學會了怎麼租屋，怎麼賺錢，怎麼料理生活日常，衣服要怎麼洗晾，三餐該如何安排，居家收納、交通往返，與人的交際何時該感謝，何時須慎之又慎。離開了熟悉的、包容的、總是原諒的家，在碰撞、欺騙、冷漠和虛假的世界中變成了一個悲哀又可怕的人；也在善意和微笑中重新找回希望。尤其是一個人的獨立生活不免寂寞，卻也體認到人生的重點正在於面對孤獨這件事。於是生命有了必然相遇的愛情，「藏在蜂巢中，那甜蜜，也在少女的氣息裡」我讀到這樣的詩，離家的少年已不需要回家，因為他已經建立了一個新的家了。

好像所有的鍛鍊都是為了此刻而準備，飛過山風海雨的翅膀，如今要收斂在一個小小的屋簷下，在黃昏的窗前點亮一盞溫柔的燈，在某些晴朗的節日買菜洗衣，品嘗啤酒或生活的微苦，難道這不就是離家少年最好的完結篇？

遠方總是詩意，但路途卻很現實。

波赫士的小說〈環墟〉描述一個術士在夢中造人，從心臟、血管、慢慢站立的人形到灌輸他知識、信仰，這來自於火神崇拜的青年學會一切後，術士便派遣他到環墟以外的世界去執行任務，逐漸困難。最後當那夢中的孩子將一面紅色旗幟在遙遠山頂升起，年老的術士知道分離的時刻即將到來。

我離家的那一刻，究竟是何心情我已淡忘，但一次一次，漸行漸遠，不知父親是否也感覺到那分別的時日已近？高中要返校前，他總在夜幕低垂時分送我去搭公車，小小的車站荒涼無語，夜路迷茫，也許他心中明白離家的少年自有他的江湖，是非愛恨，須由自己嘗試與決斷。在〈環墟〉那篇小說中，老人不忍告訴紅髮的青年，他不過是夢中造出的幻影，直到小說最末，那老人也才明白，其實自己也是別人在夢中所造。

命運一再輪迴，所有的少年都需離家闖蕩，當他多年後目送心愛的孩子踏上征途，也許當初催促他上路的奧義才算完成。七月的天空如此蔚藍，我在窗邊書寫一如當年滿懷心事，年少的我曾經寫下當時並不明白的文字：七月是離別的季節，也是相遇的季節，屬於遠行，也屬於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