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勒虎
如今要在擂茶前面逕冠以「客家」二字,似乎顯得有些專斷。正如同把揚州炒飯連結至隋煬帝寵臣楊素喜愛的「碎金飯」,不少好事之徒亦煞有介事地推本溯源,將擂茶始祖上綱至東漢伏波將軍馬援(或有言三國時代的張飛)為救治罹瘟士兵,而向當地農家討索的「三生湯」──上下穿涉了千年,彷彿將歷史和典故編派得迂闊了,一脈相承的道統性也就毋庸置疑了。
將茶葉、芝麻、花生乃至於油鹽等素材同納圓缽之中,仔細研搗、篩濾浮渣,食用的當刻以滾水沖兌,調拌,復撒上一小撮米香碎粒迴添口感……這合該是台灣民眾印象中熟悉的擂茶樣態了。據學者專家考證,台灣的擂茶傳統,最初應發軔於宜蘭、花東一帶,一九四九年以降,不少「外省客」隨著國府的轉進而歸籍於此,連帶捎來了原鄉的飲饌慣習;至於曾蔚為風尚、甚至躍居客家文化象徵之一的北埔擂茶,崛起迄今,不過這二十餘年間的事。
在政策強力的扶植下,商家幾經琢磨消費市場,口味且隨之翻陳出新,現下老街食舖鬻售的普及版擂茶,內容泰半由鹹轉甜,融會了琳瑯滿目的摩登元素:五穀雜糧不再稀罕,能入茶的至少還包括咖啡、玫瑰、薰衣草、漂浮冰淇淋……彷彿必得如此這般揮灑創意,方能穩繫生意於不墜。看樣子,擂茶的「擂」,不僅諭示了碾磨本義,更涵攝三分吹嗙、十足較勁的競爭心態在裡頭了!
某回我因公出差,期間停留福建泰寧縣一處古村落。時近午後光景,負責接待的主人家決意留我們吃茶──不言「喝」而言「吃」,實際上那賞味過程的確更近乎用膳。當地人慣飲的擂茶,佐料異常豐富,除了脆口的花生、南瓜子,另取清甜的紅薯,馥郁的芫荽、川芎以及其他不知名的蔬蓏草藥若干,摘剪成合適尺寸並投入缽中,然後再以擂棒緣著缽壁繞圈,細細碾磨。「考究些的人家,擂棒必定選用番石榴枝或山楂木製成的,這樣硬度才夠,搗料也才夠味夠香!」儘管尚未開筵,光是在旁聆聽主人家說解始末,一股天然草本的香氛便已率先掩至。最終,將狀若泥醬的半成品以豬大骨熬成的底湯兜頭澆下,整碗公白汪汪油潤潤亮晃晃,其稠瀰的程度不似尋常茶湯,反而更趨於粥糜,解渴之外更收止飢飽腹之效。
聽聞晚近有台灣業者突發奇想,相繼推出即泡即食的擂茶茶包;此外亦有商家嘗試匹配擂茶和白米飯,並攙入豆乾、菜脯,打造宛如茶泡飯的和風質感,藉以吸引年輕族群。在食安問題層出不窮的當下,這類強調祖傳家法的古早味,不啻順應了當令的養生潮流──於是乎,擂茶的口味至此再度旋身折返,逐漸朝最初的濃、鹹、香本色曳航了。
從這岸到那岸,從傳說中將軍的三生湯到移味南洋的「雷茶飯」,要歷經多少歲月流離,落土生根的唐山後裔才能夠將族譜印於心坎,食譜藏諸舌尖,然後理直氣和地宣告,要把「客」鄉作「家」鄉?作家汪曾祺嘗有詩云:「大亂十年成一夢,與君安坐吃擂茶。」海角天涯,任憑口味是甜是鹹、配方或正版或山寨,倘若彼此有緣,主客共研一缽茶,等到水沸雲起之際,不就能安坐閒話,把盞吹擂望不斷的滿地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