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舒眉
「親像一隻野馬同款。」這是我童年住鄉下每天玩得不見人影時,母親經常叨念的一句話。至於到底有多「野」?是後來到城裡讀書,才陸續從同學口中揣摩出來的。
當他們一堂接一堂上著才藝課時,我正忙著上樹下河、在野地裡奔跑;他們被局限在斗室的固定座位上學習,我則天高地闊地在大自然裡成長。那段沒有大人刻意填鴨的「空白年代」,讓我隨心所欲將生活塗抹上自己的色彩,即使過了大半個世紀,那些情景至今仍歷歷如繪。
炎夏傍晚,蝙蝠漫天飛舞,我渾身是汗讓母親喚回洗澡。天色漸暗,我坐在稻埕藤椅吃飯,頭頂星斗滿天,不遠處的河邊草叢螢火點點,涼風習習,我的眼皮愈來愈沉。有太多那樣的夜晚,在半夢半醒之間被大人抱進屋裡。
鄉下人起得早,通常天還漆黑,星子仍在閃爍,我就跟著祖母起身。大人下田,我也能幫點小忙,但大多時候是在抓青蛙、挖蚯蚓或捏泥巴,自由來去,不受約束。如果恰巧有一群小玩伴就更好了,或是下河玩水,或是沿著河道小跑,看水在何處匯流。
爬樹更是家常便飯,一天能上去好幾回。我最愛爬的是榕樹,因為岔枝多,好爬;還有些樹挨著長,枝幹交錯,我能直接從這一棵樹攀到另一棵。榕樹上歇著知了和金龜子,我輕手輕腳上樹,一次可抓好幾隻;偶爾也會碰上天牛,那算是意外的驚喜。
三合院外種了幾棵果樹,水果都吃「在欉紅」,我常在樹下轉悠,覬覦熟成的好果子。楊桃、蓮霧樹高難爬,大人會用鉤子將熟果勾下來;芭樂樹則可自己上去採摘,每每坐在樹上吃到滿意才下來。我一直認為,甘中帶點苦澀,才是土芭樂的真滋味,至於紅心芭樂雖甜,但只能撿小鳥吃剩的。
颱風天時,屋頂瓦片被強風揭了去,外頭狂風暴雨,屋裡也多處漏雨,等天一放晴,就得託人來補。我曾因好奇,趁著大人不注意,從屋後廢棄的豬舍爬上屋頂偷看。
我是家中長女,母親忙不過來時,我還是會賣乖搭把手、幫點小忙什麼的。廚房大缸沒水了,我就到井邊汲水;母親忙著炒菜,我就為她添柴加火「顧灶門」。最常做的,是推著娃娃車哄襁褓中的三妹睡覺,我還有個好幫手「美麗」——一隻長毛大黑犬,我會用繩子將牠和娃娃車綁一起,美麗就在稻埕上拉著娃娃車走來走去,溫柔如慈母推動搖籃的手。
美麗曾遭人棄養,是跟隨父親從外地來的,牠的忠實溫馴,讓我一直很喜歡狗。直到某次貪玩,被大伯剛牽回來的狼犬咬一口,才對狗起了戒心。
說起動物,二伯家養了一頭黃牛,耕田、載物都用得上。大人曾抱著我危顫顫地坐上去,全無牧童牛背吹短笛的那分逍遙,還是牛車安全平穩些。鄉下地方大,印象中家裡的貓曾多達五、六隻,飼養過的家禽有雞、鴨、鵝,好像還有火雞。我曾被鵝追著掉進河裡,河水不深,但驚嚇難免,祖母於是拿著我的衣服,到河邊念念有詞地收驚。
我習慣赤足,這樣上樹下河才方便,田裡跑跳也自由。小一入學時,母親特地讓我穿上皮鞋,但我一出家門便立刻脫下拎在手上,進校門前才勉強穿回去。上課則根本是「鴨子聽雷」,老師得知全班聽懂國語的沒幾人,便輔以閩南語教學,循序漸進,我也亦步亦趨地跟著老師用心學。雖說校工噹噹噹敲響下課鐘時,我總是率先衝向操場,搶下唯二的鞦韆,但課堂的教學已深深吸引住我,原來,教室內也可以很有趣。
一年後搬新家,轉入全市最大的小學,我的學習表現依然亮眼;只是,放學後沒有廣袤的田野,沒有可供攀爬的綠樹,也沒有滿是魚蝦的清淺小河,只能拘在小小的空地上跳房子或玩橡皮筋。於是我知道,我的「野放年代」正式宣告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