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⒈李爾醫生的

二○二○年四月，台灣人小確幸的最大公約數是：確診數「○」。

幾個月了，全球新冠肺炎確診人數不停攀升，不分國界疫情新聞天天重複播放，網路訊息更是排山倒海的文字海嘯，而我深信卡謬說的：「值得讚美的人性一定比卑鄙的多。」

那一年我讀《瘟疫》，鄭重的告訴好友：「這是我這幾年讀來，最好的一本小說。」

從城裡出現第一隻老鼠，到解封的俄蘭城清晨開進第一列歡聲雷動的火車，十六世紀黑死病帶給整個小城各種悽慘、剝奪、放逐、絕望，這些我都深度體會，並力讚卡繆對人性的透析力，但那仍如隔一層透明玻璃在看世事，雖清晰卻遙遠，有多遙遠？遠到小說電影或夢，遠到看不見的太舊的過去，遠到它不會存在二十一世紀這世界。

結果，病毒換了而已，所有封城的故事及人性一如風起，吹在二十一世紀的，就是十六世紀的那一襲風。我怎麼忘了書上那個糟老頭曾在解封後說的一句話：「瘟疫是什呢？瘟疫不過就是日常，如此而已」，而我說的「那一年」，只是去年，二○一九年。

卡謬透過小說告訴我們很多：

沒親見痛苦確實沒有辦法產生相同的感覺。

得瘟疫是一件讓人疲倦的事，但拒絕得瘟疫更讓人疲倦。

除了微生物，所有其他的一切，健康、裡外一致、純潔……都是人類意志的產物。

這不是一個獲取最後勝利的故事，而是人類必須作什麼，在那永無終止的戰鬥中，必然還是反覆再做的事。

……

心愛的未婚妻在巴黎等他，書中那巴黎日報年輕紀者塔霍，請求李爾醫生幫忙逃離小城未果，激動的指責醫生自私、冷血、無情、根本不懂愛別離。

後來，塔霍親見醫護人員及城中自組志願隊的極大辛苦，決定在成功逃離小城之前，也加入志願隊，想和他一起逃城的朋友說：「算了吧，塔霍，究竟是什麼鬼讓你插上手？」「我不知道……我的道德律吧，或許。」「什麼律？」

什麼律？卡謬沒說滿說足，但「或許」二字用得真好，讀到這情節，人人都或許能有自己的懂。

但卡謬也寫不說。塔霍的未婚妻搭乘解封第一班列車進城，二人重逢擁抱親吻恍如隔世。李爾醫生一直都不說，封城初，他的妻子去城外就診無法回城，解封之前，他心愛的妻子已病逝外地。

⒉護理長的

武漢二次包機東方航空公司這班飛機，也有不說的故事。

飛機上三名協助同胞返家的台灣醫護人員，只能以普通乘客的身分搭機，他們和武漢檢疫人員處於微妙的對峙，堅持，會破局；不堅持，防疫會破口。進與退之間分分秒秒都在靜觀、等候、拿捏，隨時水來，土掩。後來，台灣帶去的隔離衣被推堆在空橋前，他們被規定不能發給乘客：「所有乘客都已採檢呈陰性，沒必要穿隔離衣。」

他們什麼都不能說，只能隨機用耳語傳播要穿隔離衣，有位乘客問明他們的身分後，便扮演「麥克風」的角色，告訴大家「他們是台灣的醫護人員，來帶我們回家的。」

後來三位台灣醫護人員，在機艙內，透過鏡頭看著國人魚貫走上空橋，每個人經過入口就彎身拿起一件隔離衣，空橋上一邊走一邊穿，很不好穿，他們相互幫忙穿。一位國人最後還抱起剩下的隔離衣和面罩，交還給醫護人員。為隔離衣對峙六小時的事順利解決，二○二○年，三月十一日清晨，三位台灣醫護人員陪一九二名乘客安全抵達國門。

八里療養院護理長賴碧霞，經歷SARS抗疫工作，也到日本接鑽石公主號國人，這次武漢包機，她內心小劇場一陣之後，還是在第一時間就報名。家人事先知道嗎？「不能說」，接受訪問時她笑著說，返家隔離十四天，她執行得很徹底，到第六天時，寂寞感還讓她必需打「1995」隔離專線，我看著她在螢光幕受訪時，笑著述說自己的被隔離：「將手伸出窗外，晒一下太陽也覺得真好。」

「但是，我愛家人有多深，距離就有多遠。」

⒊我朋友的

所以我朋友明芳不說。

十年前她就知道自己罹癌，一向寡言詞的她，選擇不說。

她用自己的方式和癌細胞和平共處，十年來，天天過她最愛的小日子──日出，月升，出門去道場任職，回家和家人共處。

一直到今年初，癌細胞擴散，很快的她就去世了。哀痛逾恆的家人都傷痛著她的獨忍不說，朋友們也疼憐的詮釋著她的不說。我想，我是比較明白的。

我至今也沒忘記的醫院經驗，是陪伴丈夫的住院。我常倚在北榮高樓的病房窗口，靜靜俯看車水馬龍的大千世界，當時，我們把一切都擱下了，包括情緒，生命整個臣服在治病這件事，沒多說什麼，但心中總在盼望我們無畏的願承擔的意志，能被特別的照看到。藍天就在窗外，我們卻不屬於紅塵世間，有一天，我忍不住對臥病的丈夫說：「要不要我們偷偷溜出醫院回家看一下。」

十年其實夠長了，我丈夫沒活過第五年。我在想，十年前假如她生病、就診，全家人會陷在同一窪情感的泥淖，彼此牽掣、掙扎、憂傷滿身，生活會是另一種慌急失拍的節奏，那麼，這十年來，她家走不到今日的小康安好。她是家裡的中流柢柱，她要用如常鋪出一條順行的軌道，讓家能流暢的運轉前行。

她的不說，有自主，有運籌，有成全。

後來，她微笑著走的。連日陰霾落雨的天空突然澄定安靜，一束陽光透窗，剛好灑照在她的病床上有如接引，離開那一刻，滿屋念佛聲不絕，她身在溫暖的陽光中，金色的佛光中。

還需要多說什麼嗎？最後，她虛弱而堅定的告訴身邊的家人朋友：「你們只要為我祝福。」

⒋我自己的

會讓人受傷，會讓事複雜的，我都選擇不說。

這和道德修養無關，我想，是我自己嘗過受傷害的滋味，也見識說說說之後的忙累虛耗於事無補徒銷損生命力，然後，會留下一個自己很不喜歡的自己。這應該和我喜歡人與人之間的單純善意有關。

我是不說的人，這和能力不高也有關聯，我常感事作不完，時間不夠用。雖由衷佩服別人怎麼能做那麼多事，活躍那麼多社交，周到那麼多世事，但最欣賞的，還是從不搭理非議與八卦的可可．香奈兒，這位二十世紀的傳奇名人，她忙於引領時尚，創造流行，她說：「我沒時間討厭你。」

不說，當然會吃虧，有力氣四處說的人擁有發球權，但真相，除了你，他之外，不是還有老天爺知道嗎？

這是我一直很喜歡的故事：

蘇東坡因為烏台詩案入了獄，與他關在同一牢獄的官員，寫的詩裡提到他：「遙憐北戶吳興守，詬辱通宵不忍聞」，他所受的冤苦、摧殘，比別人更深銳。

帶頭陷害、審問蘇東坡的叫李定。有一天，滿朝文武一起在崇政殿門外等候早朝，李定得意洋洋向大家述說審問蘇東坡的情況，這有名的大案子，想必大家都很感興趣吧，奇怪的是，沒人搭腔，沒人提問，李定假裝感慨、嘆氣大才子的遭遇，大家也一片沉默。李定訕訕然閉了口。

我當不起正義使者、鐵面法官，但可以冷場，冷掉興高采烈的妄加批評，澆息不負責任的熱鬧助長。

不說，也有力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