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近來常常在客廳的沙發上過夜，聽著魚缸傳來的過濾水流聲。透過玻璃，魚缸蓋板裡鑲嵌的電燈將水流的顫動投放到天花板上，波光潾洵的。整座魚缸是一個靛藍色的夢境，悄悄外洩了出來，於是深夜的客廳也濡染了那種澄澈的安寧。我躺在沙發上，注視滿天渙散的波紋，一晃一晃，感覺自己也成了夢境裡的一員。夢境裡有兩隻金魚，三株水草，一個人，而時鐘已經走到四點半。

帶回兩隻金魚的那日，我的胸口不知為何非常刺痛。與其說是快樂，那應該是更接近悲傷的一種感覺——也或許極致的快樂與極致的悲傷本有相似的性質。那是飽漲熱烈的情緒，無處宣洩，企圖宣洩，令人忽焉領略了自己其實揣著一顆心臟怦怦。怦怦。怦怦。魚缸裡的打氣幫浦豎立著，打出大大小小的氣泡，在靛藍色的燈光的照耀下，彷彿深夜裡下起了細雪。細雪紛飛，金魚穿梭，我於是漸漸平靜了。隔著魚缸，金魚也會看見我嗎。金魚也會認識我嗎。不看見不認識亦無所謂。我對於金魚沒有什麼多餘的期待，僅僅希望牠們健康成長。健康成長就是，在自由自在裡維持著肉體的機械式運作，吃喝時吃喝，拉撒時拉撒，睡時睡得無驚無擾，儘管金魚是缺乏眼瞼的，我總是難以準確分辨牠們的寤寐狀態，如果牠們在水中的活動並不明顯。

魚缸設置在沙發旁的小茶几上，鄰近客廳的木百葉窗。每日起身後，我熄滅魚缸的電燈，將窗戶上的葉片揭開一點，透進早晨的陽光，讓兩隻金魚晒一晒，體驗所謂的白晝。明亮的室外的世界，對於牠們而言也就是太空了吧。陽光只照到一半的魚缸，另一半依舊在室內的遮蔭裡，因而整座魚缸的水彷彿也有陰陽的分野了。金魚在水中游來游去，一下在微光裡，一下在微暗裡，我蜷在沙發上蓋著薄薄的涼被，可以一直凝望牠們，凝望到全然忘記了時間是怎樣一種緊急的存在。

然而，作為高度涉及管理技術的日常事務，豢養金魚許多時候並不是浪漫的。一個飼主是一個佟振保，下定決心要創造一個袖珍的，對的世界——控制水質。控制溫度。控制餵食間隔。控制餌量。控制燈照。精心操持著這一切，飼主難免也要懷疑：自己會不會同樣也是被誰圈禁著的動物呢。是誰陳放了宇宙？是誰安裝了太陽、空氣、水？是造物主？所謂的造物主，或許也只是人類描繪出來的，一個富於自戀的形象。

朋友在雜誌社工作，最近將要去某某高中訪問一位年少的游泳選手。朋友列了一張訪綱，提出林林總總私密的問題，我讀了以後，覺得這些問題如果都能被那游泳選手答覆，那麼最後完成的報導應當會是非常深入對方內在，支氣管鏡一般映出諸般柔軟的作品吧。朋友在訪綱上寫道：「您的一舉一動備受各界關注，對此您的感覺如何？您會不會覺得自己缺乏『游泳之外』的生活？自從開始認真游泳以來，您是否曾經感覺游泳帶給您的快樂不如以往『純粹』或『強烈』？您曾經為了游泳而錯過、犧牲、傷害哪些人、事、物嗎？您是否曾想放棄游泳，甚至但願自己不會游泳？」

如果可以，我也很想詢問我的金魚這些問題。然而，在過濾器的水流徐徐撞出水花的深夜的魚缸裡，牠們只是將小小的嘴巴一張一翕，一張一翕，輕輕漂浮著，連一串氣泡也不曾吐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