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禎苓

年節前夕，家家戶戶都在大掃除，平常不曾留意的空間、縫隙、細節，都在掃除的時刻再次揭開，屢次都令人訝異著：家裡竟然有這種東西！像尋獲失散多年的親人，將漏失在記憶夾縫的物事，再次撈捕回來。

阿源在掃除時，在榻榻米通鋪下方發現了一個紙盒子，他鑽進通舖底下拖出那個紙盒。應該擱置良久，積了厚厚的灰，打開盒蓋，裡面是一雙黑色皮鞋，雖有灰塵，卻看得出皮鞋還很新，鞋底前端與腳跟各嵌了鐵片，因為鐵片，這雙鞋握在手裡沉甸甸的。

這時昆仔拿了一塊抹布過來，從阿源那取過鞋子，輕柔拭去灰塵。然後告訴阿源這雙踢踏舞鞋的由來。

彼時，昆仔與其他同樣被日本政府徵召的青年一起聚集基隆港，準備遠渡南洋。趁著夜黑，敵軍歇息，一行人悄悄登上船艦。約莫二十幾艘船浩浩蕩蕩出發了，船上擠滿了軍伕，急速駛過凶險的台灣海峽。

自古以來，大家都曉得台灣海峽湍急，唐山祖多數渡海失利葬送海底，成為悲歌。而此刻，船上的人多因海象不佳，船隻顛簸，忍不住吐了。昆仔強忍著吐意，趕緊離開船艙，來到甲板。

甲板上也好不到哪裡去，到處人擠人，一不小心就會與人肢體碰撞。有個弱小的青年誤觸另個身材壯碩的男子，頻頻點頭道歉，但那個壯碩的男子非但不體諒，還睜大雙眼，捲起袖管，掄起一拳揍往瘦小青年的身上。昆仔見了，二話不說起身，一個箭步將那個壯碩男子過肩摔到甲板上，鄰近的人看到有人見義勇為，壓制惡霸，紛紛鼓掌稱好。遭欺負的那個瘦小青年感激昆仔相救，從此與昆仔成為好朋友。

那位瘦小青年會跳踢踏舞，也會吹口琴。航行旅程百無聊賴，他會從包包取出口琴吹歌曲，有時也會穿上踢踏舞鞋跳踢踏舞。就是在那樣的情境裡，瘦小青年教昆仔跳舞、吹口琴。

船隊正式進入菲律賓海域──這塊敵營控管的區域，忽然砲彈聲四起，是美軍轟炸機，偵查到這批日軍船隊正猛烈襲擊。船隊亂了，如驚慌的螞蟻，四處逃竄。昆仔的船緊急開向一處無人小島避難，許多船隻被炸沉，死傷難估。等到美軍遠離，船隻只好返航。昆仔算了一算，只剩下五艘船艦。

「我們的命是撿到的。」昆仔對瘦小青年說。瘦小青年從包包取出口琴與踢踏舞鞋，放到昆仔手裡。如果命是撿到的，他想把身邊唯一的兩樣物件送給昆仔，因為他的命有一部分也是昆仔救的。

昆仔穿上踢踏舞鞋，在阿源面前跳了一小段；隨後也從小木盒裡取出那把口琴，吹了一首日本歌，曲風悠揚好聽。

昆仔摸了摸鞋子與口琴，重新放回盒子裡，彷彿儲藏什麼珍貴的寶物。

而昆仔從來不曾說、也不敢說的是──每次回想，他都會難以自抑地流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