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純昌

林老師是陽光中學的華語教師，她從馬來西亞來到新加坡教書，雖然新加坡人口有百分之四十二是華人，但整個國家濃厚的貿易性格，使得世界共同語言英語才是主流，學華語對學生來說是不切實際的，上課時她只能不斷要學生尊重一下中文，卻無法阻止學生對這堂課的輕視。

下了課回到家，林老師要接手請來的阿姨的工作：照顧行動不便，連話也說不出口的公公，餵他吃飯、幫他洗澡、在搬他上床之後，打開電視讓電視聲伴他入眠。

林老師的生活非常忙碌，但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她的生活最大的黑洞來自於，她是個不孕的女子。結縭八年多，步入中年的她，因為不孕，老公愈來愈不常回家，在親戚面前被嘲諷：「因為沒生過，難怪不懂得如何抱小孩。」她的不孕讓生活中所有的忙碌成為一種詛咒，如果照顧公公是因為一份婚姻的義務，那麼她似乎什麼都得不到，就連婚姻都只是枷鎖。

但是她不怨懟、亦不成為一個扭曲的人。

你以後會漸漸習慣

《熱帶雨》是一部含蓄且溫柔的電影，當然獲得金馬影后的楊雁雁的演技居功厥偉。名喚阿玲的這位華語老師，在到校下車前，會默默打一針催產素，在肚皮上，細細的針尖戳下，直到肚腹都是瘀青；在學校沒有人在意她，反正華語課混過去就好；去婦產科時面對醫師的詢問：「妳的丈夫似乎很久沒來。」只能沒有表情其實不知道怎麼回應。她回到家，照顧公公，因為丈夫不回來吃而顯得太多的飯菜，她對公公說，「幫忙吃一點，我吃不完。」隨後將自己嚼爛的食物送進公公嘴中，簡直是被遺棄者的相濡以沫。

如果傳宗接代是人類的義務與責任，那麼人與人的情感相繫，乃至為之而生的情欲，為何就是罪，為何必須遮遮掩掩，為何為世不容？

《熱帶雨》處理情感細膩，暗戀老師的學生表現出情意，是從盯著老師弟弟送的榴槤開始，兩個人並肩坐著吃熱帶的水果之王，對於學生積極的表現情意，阿玲並不疾言厲色，只是很冷靜說，我們不能這樣下去，師生戀是社會禁忌，她是成年人了，她清楚知道這件事傳出去會毀掉年輕人、毀掉自己，但她並沒有對喜歡著她的學生說，你清醒點好嗎？你這樣會讓所有人被拖進地獄。她幾乎是默默承受一切，她說，我什麼都不需要，你給我一點時間就好。在最後她甚至也不是直接地拒絕了喜歡她的學生，而只是說：「是這樣的，你以後就會漸漸習慣的。」

「是這樣的。」年輕人還能為失去所愛而心痛，還能感到撕心裂肺，還能因此瘋到跳下車、瘋到在大雨中痛哭，年輕學生說：「我要Hug你。」簡單明瞭，如同嬰孩哭出自己的需要，而阿玲將他擁抱入懷，為了終究會習慣的痛苦，也許也為了自己早已習慣、或者是以為習慣，但其實沒有人能承受的傷痛。

傳統價值如影隨形

《熱帶雨》的導演陳哲藝顯然將新加坡與馬來西亞做了明顯的對比，同時也展現他對「華語性」的感受，在新加坡，華語只有在要去中國做生意時有用，傳統華人價值卻如影隨形，親戚們都認為，女人的功用在於生育、照顧失能長者，精刮市儈的社會使用的是英語，純粹商業目的的社會。

而阿玲出生成長的馬來西亞，則是個充滿人情味，看似有些落後的地方，阿玲與母親使用福建閩南語對話，比起綜合英語與華語的「新加坡語」，顯然溫暖有感情的多，而他們在電視中看見馬來西亞的政府貪汙，以及隨之而起的抗議遊行，都是在極致現代有條理的新加坡所看不到的。

相較起來，馬來西亞這個阿玲的故土，沒有只為交易、計算，顯得極為保守的新加坡陰影（那個國家即為城市的地方總是下著雨），而是陽光普照、一切看起來多麼廣闊，縱使沒有那麼多的高樓大廈，卻顯然是一個較適合新生命落地生根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