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禎苓

終於，孩子們到了上小學的年紀。

開學當天，阿鳳牽著孩子去上學。尖峰巷的學區是竹蓮國小，離家不出十分鐘的路程。上學路只有一條，從尖峰巷穿行田埂，轉到竹蓮街，走到盡頭就是校門口。

阿鳳不識字，帶孩子上學，其實自己比孩子還緊張。她想起好久好久以前，自己也曾上過學，跟著其他同學一起坐在課室裡，隨老師念五十音，那是日治昭和年間的事情。頂著短髮妹妹頭的阿鳳被老師抽點回答問題，她支吾其詞，答不出來，老師立刻當著全班的面狠狠臭罵一番。阿鳳是個自尊心極高、又拗又傲的小女孩，老師的舉措斲傷了她的心，也扼殺了學習力。那天離開學校，她再沒有重回教室。

那麼多年了，現在她是母親，不是那個妹妹頭女娃，她有責任牽起孩子的手，送進校園，即使知道那是令人心碎的地方。同時，她也知道往後孩子將會一個一個長到讀小學的年紀，她有四個孩子，就必須來四次，起碼是四次。

抵達教室，一個班將近六十名學生。老師先按男女排成兩列，再依身高由矮到高排序。第一次上學，孩子們並不那麼清楚秩序與規則，全都亂哄哄地。老師對著傻傻呆立的阿慶問：「你是男生還女生？」

「我是女生。」

「不對，你是男生。」

「不對，我是女生。」

阿慶的童言童語讓身旁的大人們哈哈大笑，但阿慶不懂，這有什麼好笑？

阿鳳從一旁橫衝出來，對著阿慶說：「你是男生。」然後把他拉到男生的行伍裡。

紊亂中，老師按高矮開始分配位子了，大家從走廊逐一坐進教室，剩下家長在窗戶外邊看。第一天開學沒有什麼大事，老師講講規則，發發課本，去學校福利社買帽子，就放學了。

第二天，阿鳳沒有作伴，孩子們獨立去上學。

上學的日子一天一天過去，跟著老師習字、算數……大抵如此。他們最開心的就屬中午，老師會找同學到食品路轉角那間老竹屋買麵，「麵店有幾扇用竹竿撐出的竹窗戶，你認那個就好」，隨後老師又特別叮囑：「記得跟老闆說辣一點。」阿慶被點過幾次，他和同學從側門穿出，走過田埂，抵達那間竹屋。他向老闆點麵，不忘提醒：「老師說辣椒要放多一點。」老闆應好，打開十全辣椒醬，倒進麵裡。麵就裝在一個木匣子，讓他提回去給老師。孩子們好喜歡幫忙老師買麵，不只因為能與班上同學不同，油然生起莫名驕傲，還有，去的人可以找要好的同學走那段田埂路，一起聊天、說祕密。

阿慶是在那段田埂路上才知道一些事情。比方竹蓮國小的前身是片墳場。它畢竟不像新竹國小始於日治，是因應人口增加而後起的小學。據說在側門轉角處有座清朝時代的墳，大家繪聲繪影裡頭埋藏許多黃金。縱然如此，無人盜採。孩子開始幻想墓裡奇險與瑰麗，說得煞有其事。直到阿慶國中的時候，終於有人開挖墳墓，證實只是一樁流言。市井小事當時還登上《徵信新聞》，引起小小熱議。

另外一件事是，阿慶習以為常同學們的衣服袖子幾乎破洞，上頭縫補痕跡坑坑巴巴，那些同學多遠自古奇峰、寶山一帶，聽他們說每天六點就要從家裡出發，徒步到學校上課。他們的褲管永遠沾帶泥巴，因為那條上學的羊腸小道沒有鋪柏油，一片黃泥巴，下雨最堪麻煩。那時候他不知道什麼叫窮，只覺得那就像一趟歷險，好奇幻，好令人欣羨。

關於竹蓮國小，也許和其他國小沒什麼兩樣，但對於一個剛上小學的孩童，這就是一件極為特別的事了，特別得足以惦記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