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禎苓

阿慶小學五年級時，竹蓮國小被徵召出席一場表揚活動。

那天早上，他們列隊、徒步至新竹動物園。在噴水池廣場上，台前司儀就著麥克風，以興奮激昂的語氣，揚聲說：「歡迎日本歸國華僑何國華先生，捐贈老虎、獅子、熊……」在那個貧困年代，政府經費不足，沒有多餘資金買動物，動物園的動物稀少，幸賴何國華捐贈，方不致寒酸。

在一陣掌聲裡，阿慶看見身材矮胖的何國華款款出場，男人身穿深藍色西裝，打著領帶，看上去約莫五十歲左右，與其他大人們一起剪綵。台上風采是台上的事，底下的孩子們不曉得何國華的意義，他們在乎的是等下結束後，要趕緊跟同學散到樹蔭下，大啖昨天剛買的餐盒。

總是如此，家長會在校外教學前一天帶孩子去買餐點，他們多半選擇西點起家的美乃斯，或是專售傳統點心的新復珍。有個未必準確的說法：外省人偏好去美乃斯，本省人則是新復珍的支持者。

阿慶還沒忘記昨天準備餐盒的興奮感，他從放學就在期待昆仔下班，等到天黑，昆仔的腳踏車聲響還在巷口，阿慶已經衝出家門。待昆仔把工具箱放好，父子兩人坐上腳踏車，往市區前進了。

車子停進騎樓，昆仔走在前，阿慶跟在後，跨入新復珍商行。

新復珍商行頗大，擠滿人，大家塞在長形玻璃櫃前，跟店員點單，由店員伸手進玻璃櫃，選取糕餅，放進紙盒裡。那個過程，對於昆仔與阿慶多麼神聖，像一年幾度的迎神，看著行經的神，眾生卑微而虔誠。

新復珍的糕皮餅、豬油糕、柴酥餅、美祿甘都是銷售排行榜上的前幾名，可是，昆仔沒買這幾樣。輪到昆仔時，他向店員說：「兩個菠蘿、一片起司蛋糕」。那時候流行西點，尤其美乃斯推出菠蘿麵包後大受好評，風城颳起一陣波蘿風。新復珍看準風向球，請來西點師傅，還投資一筆資金讓他到日本精進技術，為學半年，新復珍開始賣起西點。但同樣是菠蘿麵包，新復珍的波蘿還有鮮奶油做內餡，特別香濃可口，與美乃斯賣的純粹的菠蘿頗不一樣。

那盒西點要價二十塊，昆仔一天的收入是八十，嚴格講起來，新復珍的價格並不親民。若是阿鳳，為母者省，菠蘿麵包太貴了，一定改買半條土司和小條如牙膏狀的花生醬，才十幾塊。反正都是西點麵包，能吃西點麵包就很不錯了。

但昆仔想，孩子一年才幾次的郊遊，同學間都會競相窺看彼此的餐盒，他不想因為窮而讓孩子覺得羞，錢再賺就有了，但有些，比如自尊那類，碎掉後難以修縫。關乎情理，昆仔其實很懂，也許正是因為窮，也許因為他是男人，男性與男性之間錯雜的、幽微的情分──有時寬厚，有時較量，噯，再想就煩了。昆仔把錢遞出去，讓阿慶拿著餐盒，開心返家。小孩子嘛，父親嘛，應該的。

某回，昆仔下班較晚，帶阿慶到新復珍時，東西已售罄，只好轉去美乃斯，那又是另一個故事。

民國六十幾年，新復珍因為房屋過於老舊，決定將這幢兩層樓房子修建成高樓，原本一樓店家、二樓住家的結構，改為一樓賣餅，樓上放電影。在電影蓬勃的年代，新復珍電影院主打二輪電影，縱然遇到錄影帶新興，許多電影院應聲倒閉，它依然鶴立，與餅店脣齒相依到現在。

現在的新復珍已經沒有菠蘿麵包。據說那個西點師傅工作幾年之後，娶了新復珍小姐，兩人出走創業，店裡不再賣西點。少了西點的新復珍，依然門庭若市，只是吃過的人偶爾想起來，還是忍不住一臉饞地感嘆：「那個菠蘿麵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