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樣的,都一樣的

文/劉逸文 |2019.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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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泊爾山區老夫妻的家,像無法遮風避雨的工寮。 圖/劉逸文

文/劉逸文

在尼泊爾義診時,有一對老夫妻,住處離醫療站不遠,就在山的對面。老太太身體狀況不好,需要就醫,但是行動不便,老先生無力背她爬下山溝。村長希望我們過去看看,熱血的我們一口答應。

我和醫療團夥伴提早結束門診,趁著夕陽餘暉,出發前往探視老夫妻。穿過山溝旁的豬圈,數隻剛出生的粉嫩小豬互相推擠著。小溪上,橫跨著一塊已蛀蝕的木板橋,當我輕手輕腳地踩上橋,聽到木材纖維斷裂的聲響,看著一層樓高的溪溝,跌下去也怕摔斷腿,倘若老先生背著老太太下山,兩人也難以同時越過危危欲墜的木板橋,想到此處,我又鼓起前行的力量。我們手腳併用,拉樹根撐竹棍,攀爬過一段陡峭泥巴山路,途經一片森森的竹林,看到山坡上貧瘠的梯田。

在面積不到一分地的梯田後方,有座像三隻小豬蓋的茅草屋,弱不禁風,四面牆由互不密合的樹枝排列而成,屋內外的寒風,自由流動,看似給工具住的工寮。當村長說,這是老夫妻的家,所有人都嚇了一跳,這是我們此行見過最簡陋的家屋,竟是這對貧窮夫妻的安身之地。在中海拔的山區,住在無法遮風避雨的屋子裡,就像冬天沒穿衣服,在雪地裡行走。無法想像老夫妻兩人,這輩子到底如何守著這幾根樹枝搭起來的棲所,和前方貧瘠狹小的梯田,撐過風雨飄搖的人生。

我們擠在狹小的茅草屋中,七手八腳地評估老太太的病情,她的鼻息已慢,心跳微弱,血壓已經量不到了,四肢乾癟,我們來得太晚,縱使順利將老太太運送至醫療站,我們準備的點滴足以讓她多撐兩天;但是兩天之後呢?營養不良及免疫不全的狀態,也不是短時間能改善。

我腦中閃過許多「如果」,如果現在手邊有中央靜脈導管,補充大量點滴;如果有鼻胃管,重建腸道營養;如果有強效抗生素;如果有檢驗儀器,可以驗白血球數值、紅血球數值、肝腎功能、發炎指數;如果有影像檢查……

在醫學資源缺乏的區域,沒有檢驗數據或影像檢查,我們得承認,我們將不知道老太太的明確死因。但是依據經驗猜測,應為營養不良或脫水,合併敗血症或心臟衰竭。我們圍成一圈,不再喧鬧討論該如何幫助老太太,我們默默地望著她,只見她也靜靜的,沒有缺氧的喘息,沒有瀕死的掙扎,一旁老先生輕撫老太太的雙手,完全不了解村長的翻譯,認命地接受眼前的畫面。

繁忙的紐約市,世界頂尖癌症醫學中心,純白病房中,一位十三歲白人小女孩躺在床上。相對於氣密窗外的沸騰喧囂、生氣蓬勃,室內刻意營造安靜的環境,護理師踮起腳尖,像隻貓靈巧滑向床邊,安寧醫師躡手躡腳地,拉開純白的隔簾。她的父親兩眼發直,凝視空氣,母親心神不寧地看著手中的書,一有風吹草動,都如驚弓之鳥。他們三人都默聲等待,是怕嚇走活神?還是已經看到死神的影子?

醫師以低到幾乎無法聽見的遙遠聲音,問病人會不會疼痛?因為癌症造成的骨頭疼痛,小女孩難過地深鎖她漂亮的眉頭。

醫師輕聲解釋,經過手術、化學治療以及放射線治療,仍無法成功遏止腫瘤細胞擴散,如果要了解其他部位為什麼也會疼痛,需要再度安排骨骼同位素掃描。女孩的母親疑問,再接受其他高階的檢查,能挽回她的孩子嗎?醫師搖搖頭道,病程到此階段,恐怕解析度再高的影像檢查,或是再精細的達文西手術,抑或是先進定位的加馬刀,都無任何助益了。三人只能繼續沉默等待。

錢不是問題,在紐約最高級病房中,所有的生命徵象監視器、自控式止痛控制器,和預防靜脈血栓的氣動加壓器,都是單人獨立一套。然而,再雄厚的財力,也避不開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傷痛。

生的痛苦,老的哀嘆,病的絕望,死的默然。無論在科技先進國家,或是三餐不濟的落後國家,這些都是人生必修學分。當疾病走到末期,當逝去無可避免,生命從指尖流逝的無奈,用盡力氣握也握不住,無論手上拿著多張房契地契定存單,或是兩手空空,在死亡面前的卑微,一樣的, 都一樣的。不分貴賤,無論貧富。

生命花園中,草木皆有其時序,每個人的春夏秋冬,或長或短,或榮華富貴,或貧病清苦,人生而不平等,死亡時卻很平等。

無論以日本送行者最精緻的手法化妝

無論在菲律賓亂葬安一塚墳

無論在尼泊爾失溫後生命凍結

死亡臨頭的無助和無力

無論走到世界哪個角落,

一樣的,都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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