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本地區長大的孩子們有著無比的桑梓情。我盼望著,果園裡能夠長出那麼一棵苦楝,可是荒原早已不存在,苦楝存活地當然也就不存在了。
外邊水田的地則評等,大體都是四等則,這表示好土壤,是上等的農作種植地。而萬隆,我所居住的力力溪新墾地,地則評等是二十二等則,這表示土壤極少,幾全是砂礫地。因此本地除了引山泉灌溉地之外,全是荒原,只有一些極端耐旱的草木點綴,雨季還有些綠,旱季則一色竭黃。此中唯一樹種便是苦楝,可知它有多耐旱。對於出生本地區,在本地區長大的孩子們,它就是桑就是梓,有著無比的桑梓情。苦楝,名副其實,其苦味賽過黃柏和老連。
隨著現代化,故鄉的景觀急劇改變。我在《田園之秋》中描述的許許多多物種,如今泰半已經消失,也就是絕種了。論理,地相是永久的,起碼應該是經久的,人,一生短短的幾十寒暑,和地相比起來,真有似乎過客;可是在現代化的飛奔腳步下,情形倒轉過來,個人卻成為主,而地相反而變成了過客。不必思考,這是一個荒誕不經的時代,這樣的時代,能夠是真真實實存在的世界嗎?這是不可能的,這個幻境般的現在,或許在下一個朝日昇起前便會消失掉。
我所以不發瘋,是先人傳給我一副萬分健全的基因。
我盼望著,果園裡能夠長出那麼一棵苦楝,可是就是看不到。荒原早已不存在,苦楝存活地當然也就不存在了。偶爾在糖廠蔗作區阡陌上遇見那麼一棵,樹齡總維持不到兩三年。曾經採了種籽回來播種,就是事與願違,總是不著床酖酖即不生根發芽。那一年,約二、三十年前了,偶然在自家果園裡發現大約是白頭翁鳥播種的那麼一株,寶貝之至,卻被殺草劑噴死了,那時經營交在母親手裡。一、二年前蔗區阡陌上還見到一、二株,去年被種蕉者連根拔除掉了。我該發瘋,依然未發。
果園東段長滿了倒地鈴,不得不時時拔除。大前年(或再早一年,未查日記,不能確定),在新屋前二丈遠處,不經意拔掉了一株苦楝苗,握在手裡,沮喪至極。苦楝葉和倒地鈴太神似了,萬萬沒想到白頭翁鳥在這裡播種了那麼一棵。我懊惱萬分,蹲下去仔細查看,只見苦楝苗齊地面截斷,根本仍在。於是我慇懃沃水,期待它再生。幸而它又出了新芽,我好高興。自此,我像老爸對待親生孩子般,日日去看它,去給水。它果真日日長大,本幹直立著,在該出分枝的個所生了分枝,全株生意暢茂,美極了。二○○四年十一月中旬我跌傷了腰,無法日日再去看它,但它就在新屋庭外,一開車便可看到它,多少支撐了我療傷止痛。我跌傷後整整兩年,它已長到有大半高,我期待這年農曆新年後,它落盡青葉,並出滿樹的小紫花,結出滿樹的籽;可是就在這十一月底,它突然全株枯死了。我由失望而絕望,望著它的枯株,嗒然如一個廢人。它絕對不是提早落葉,時候未到,氣溫未到。我只能自怨自艾,但我當然地,想起我名為神祕界的某者。舊曆二、三月,在七尺高度的一小枝椏間,我看見了新葉。我心裡雖也浮出了一絲歡喜,舊情畢竟是死了。何則?我是一個唯美主義者,我在《藍色的斷想》一書中寫道:「無生命之物,雖無維生現象,從美的眼光來看,仍是活動。反之,從美的眼光來看,有許多活物其實是死物,一切醜的生物,在美感上全是無生物。」(b323)這株苦楝從美的觀點來看,它是被毀了,即使它又抽出了新芽,能否恢復舊觀,會不會自此成了不具者,都是未知數,起碼在目前的階段,它是醜陋不堪的。它抽出新芽,雖一時給了我一點點兒安慰,我卻又陷入另一種莫名的感情中。
天牛,我們自小便叫牠苦楝牛,可知此物與苦楝的關係。本地早前苦楝是唯一的樹種,天牛,這種寄生樹木的害蟲,無選擇地也只能寄生在苦楝上,沒有別的樹種讓牠寄生,但現時樹種頗多,沒想到苦楝仍難以逃過牠的攻擊。此物極端可惡,在一至三公分粗的枝條上,牠產卵,然後降落至約三十公分底下,圈剝樹皮,讓該樹枝枯死,牠的幼蟲孵化後,便以這半生半枯的枝骨為食料,活的樹枝既無法孵化也無法攝食。我們從小雖常捉苦楝牛,卻從來不曾見過被這麼兇殘戕害的苦楝樹。我心愛的這一棵,是我七十幾年來所見唯一一棵。應該單純地從自然律的角度來解釋呢?還是得另從神秘界的某者這一角度來解釋?我只能虛心請教讀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