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少棋

年夜飯的滋味，是我想念往生母親的甜蜜與傷感。每當看到別人家熱鬧地團圓時，我總會在腦海裡複習著入獄前的景象。

當年家裡開柑仔店，晚餐時間一到，總是將一張折疊式的小桌打開，擺在店舖門口，邊吃飯邊招呼客人，來往人群及呼嘯車聲成了固定「配菜」，一家八口從沒有專心吃飯、聊天的機會。

但除夕夜的年夜飯就不同了，最大的差別就是用餐地點的改變。一家八口難得圍在瀰漫著飯菜香的廚房裡，坐在留有祭拜馨香的木桌邊，好好享受一頓不受干擾的平淡滋味。那時候，餐桌上雖沒有絮聒或搶菜的熱鬧，也沒有異於平時的珍饌美食，卻另有一番專注沉靜的舒服。

終於能夠專注品嘗母親的菜餚，終於能夠好好與家人交談。有時候，父母會關切地挾一塊雞肉到我碗裡，說著：「過年吃肉，福氣才會厚。」我聞著廚房裡竹蒸籠蒸過年糕的餘香，心頭有一種喜滋滋的幸福。父親不用言語表達，卻流露出對子女的關心，我真切地感受到那分溫暖。

年夜飯是天公、神祇及祖先享用過後，再賞賜回來的恩澤。母親忙了一下午，將一道道祭拜的飯菜供奉給神祇，而我總是陪著母親將一炷炷馨香插上，再倒上三小杯米酒，心中幻想著伸仙飽食的模樣。

等到燒完金紙、酒過三巡，一盤盤菜早就涼掉了，白斬雞結了油凍、花枝韭菜上沾著一粒粒淺白的豬油霜、菜頭丸子湯浮盪著一朵朵油花……我和兩個妹妹卻總是開開心心地將那冰涼的「福分」吃進肚裡，用心中的熱情將它暖化，感謝神祇與父母賞賜的恩典。

後來，母親知道孩子們都喜愛熱食，於是祭拜過後，不厭其煩地將每一道菜再熱過，還會為我這個「菜蟲」特別炒一盤青菜。啊！雖只是一道蒜頭炒青菜，對我而言卻是最深的感動與感恩；因為，那是家人對我的寵愛。

母親其實是個能夠獨立辦出十桌流水席的烹飪高手，無論是龍蝦冷盤或佛跳牆等佳餚都難不倒她。偏偏年夜飯的菜色，母親反而平實得很，永遠的白斬雞肉、炸大魚、韭菜花枝、蒜泥白肉，再加一鍋年節常見的菜頭湯，吃到全家六個孩子幾乎閉著眼睛即可猜中。

年夜飯時，還有我最愛聞的年糕香氣，那飄滿屋子的濃香，逗引著我過敏的鼻子，亦滿溢在我的胸腔裡。母親的一雙巧手還會做芋頭碗粿、發粿以及鹹芋籤粿，我總是揚舞著筷子，夾住發粿猛聞那綿密不膩的甜香；或者用鹹粿塞滿自己的碗，深深吸一口氣，那濃濃的芋頭加上胡椒、金勾蝦蒸熟的異香，總會令我驕傲著自己有這款口福、有這麼賢慧的母親！

是啊！就是這麼簡單的年夜飯。當下一點不熱鬧，事前也不特別期待，卻在回頭看時，才真切感受到，那是多麼難得的幸福。

年夜飯的回憶，是我對往生母親的回憶；年夜飯的幸福，在於曾經被寵愛、一家人安靜專注的平凡滋味。在監五年的我，再不曾吃過母親的料理，每當吃著監獄的年夜飯時，我總是心懷感激，又有點微微的感傷。

如今，那股帶著祭拜過後的馨香氣息，混合著年糕蒸騰的綿密甜香，彷彿又在我的鼻腔裡竄爬，搔動著我的嗅覺，也觸動了我深深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