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無法為牠喝退蟻群,又不能為牠拉動尾部;只是袖手旁觀,難以肋牠一臂之力,審視良久,只得悵然離開。臨行時,還投以關愛的眼神,希望牠自求多福,化險為夷。
山居附近的林間小徑,是我每天散步運動必經之地;返程時,遙見前面有一條小動物在蠕動,我怕是條小蛇,近看才看清是條十多公分長的蚯蚓。夫蚓,上食埃土,下飲黃泉,為何爬到水泥路上來?鄉村路徑窄小,我想跨足走過,又怕踩傷了牠。可是這條蚯蚓,向前扭扭,爬不遠,又掉頭向後滾滾;不久,又縮回原地。時而瞻前顧後,時而縮縮身軀,進退不得。忽然又奮力向前,弄得身體倒翻過來,就像魚在水中翻白一樣。
我想,這條蚯蚓,無法自由行動,一定是身體有毛病。看牠原來粘溼的軀體,被泥土沾得滿身灰;幾次奮力向前,仍然弄得倒翻身,行動難有進展。於是我蹲下身子細看,料想得到:牠在烈日照射之下,困在乾硬的水泥路上,身體一定很難適應。幾次弄正身子後,很想有一番作為。看牠張開嘴巴,好像伸出舌頭來,像發怒、又像使力似的;反視後方,像責怪尾部不聽使喚。
其實,蚯蚓無耳目鼻足,牠張口不能結舌,因為牠根本沒有舌頭,也沒有牙齒,剛才伸出來的恐怕是喉頭。因為牠常用舌頭突伸出口外而攝取食物,是條直腸子。所以牠的行動都是盲目的,全憑本能和觸覺,想重回地裡面,過著牠穿穴泥土的生活。
牠雖然身體器官缺少,無爪牙之利,與筋骨之強;可是,憑牠由多數環節所組成的身軀,能屈、能伸、能爬、能滾,照樣能自由生活。
只見牠幾次翻身,仍無法前進,忽然情急智生,將尾部拖到頸上來,想自己扛著尾巴行動。牠像人類彎曲四肢一樣,能扛起尾巴,身體便不能蠕動,挪挪移移,尾部又滑下來,真是尾大難掉,於是,牠頹然失敗了。
這時,我才看清原來牠的尾部在某一環節處,顯有一道環形凹痕,似有脫落之虞,我想這便是牠的致命之傷。此時,牠只得鬆開身體,略事休息。
然而,牠內病未除,外患卻起,忽來一群螞蟻向牠挑釁,爬上牠的身上猛叮。這時,牠不但尾大不掉,而且腹背受敵。牠張開大口,聲嘶力竭,向外界尋求奧援。
好在,辦法還是有的。只見牠努力收縮環節,扭屈身軀,不到兩秒鐘,便將整個身體糾結成一團;像打好的「中國結」一樣,又像盤屈的眼鏡蛇,昂首向人怒視。這忽來的動作,把我看得目瞪口呆,不知這小東西在玩什麼花樣,曾使我心情緊張兩秒鐘。這時候,如果「動物世界」的攝影師及時在場,把牠的動作過程,一一拍攝下來,將它放大研究,製作教育節目,一定是篇好教材。
我想牠一定是痛苦難禁,只好將身體拚命一搏,希望能帶動尾部動作。牠不但抖落一身螞蟻,而且一時精神振奮,信心倍增,好像勝利在望。
然而,牠高興不到幾秒鐘,尾部仍然壓在底層,無法配合行動,牠背水一戰,這一招又失敗了。只好舒張身體,躺在地上,頭部仍在探索蠕動,尾部不聽調度指揮,態勢依然。牠依舊再接再厲,想出奇招,挽回頹勢;可是一群螞蟻又來了;牠又得向螞蟻宣戰,不時滾動身子來。
我蹲在地上太久,一時頭昏眼花,只好站起身子,繼續觀察。經過幾個回合,牠已經疲於奔命,仍在那裡東扭西翻,作最後的掙扎。
我無法為牠喝退蟻群,又不能為牠拉動尾部;只是袖手旁觀,難以助牠一臂之力,審視良久,只得悵然離開。臨行時,還投以關愛的眼神,希望牠自求多福,化險為夷。
午餐後,我又循著原路散步,特別留意這條蚯蚓的下落。幾經探索,在烈日之下,只見牠身體乾枯僵硬,蜷縮在路旁的一角。成堆的螞蟻,爬滿牠的全身,正在集體商量,如何將牠的屍體搬回窩內。
我用樹枝撥開牠的屍體,果然尾部一節已經斷裂,給蟻群當做獵物。僅只三個鐘頭的工夫,便斷送了這條小生命,回想上午的過程,令人感嘆螾生之無常。北國詞人元好問,為埋葬一隻殉情的孤雁,而作〈雁丘詞〉行世,留下「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的名句。
我附庸風雅,就在附近樹底下,挖了一個小洞,檢視蚯蚓的殘軀,抖落牠滿身的螞蟻,並及時奪回牠的斷節,將它一起埋葬。題曰「螾冢」,心中始覺坦然。我不擅長作詞,構思良久,特寫這篇小文以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