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心底默唸著。那些訕笑的女人。憤怒的女人。活潑的女人。輕挑的女人。她們面對我爸爸的時刻,臉上的表情也掛著電話筒裡所傳達的那些情緒嗎?她們會怎麼向我爸爸提起,關於我──「你兒子」──她們會加重音調說:你兒子長得像不像你?有沒有你兒子的照片啊?怎麼樣,我為你生一個兒子吧?
(為什麼她們總是將我和我爸爸的聲音弄錯呢?)
她們像暗黑裡沒有面目的生靈,我從來沒有見過她們,只能從我爸爸身上所沾染的氣息,揣測她們不同的模樣:比方紫羅蘭代表婉約;大理玫瑰象徵熱情,還有柑橘香,它的味道總是充滿了不羈的野性──到後來,她們連家裡的電話也不打了,她們直接打手機給我爸爸,或者要我爸爸留下來,「不要回家」。
她們幾乎一致地,稱自己為「姊姊」。
姊姊……我姊姊沒好氣地對我說:「你少在那邊發春了啦,你!」她告訴我們:「要『保衛』媽媽,知不知道?」
那個時候,我母親究竟跑去哪裡了呢?
我姊說:「媽媽很快就回來了!」
我姊姊還說:「只要把那個『怪獸』殺死,就沒什麼好怕的了。」
我弟弟則說:「姊,你瘋了!」
我姊姊沒有說話,她舉起手來,用力往下一劃,眼前出現一陣炫麗的爆炸!彷彿慢
動作播放,四周的景色跌落、飛升,浮塵緩緩緩緩散開,新的廢墟在眼前生成,而我姊姊振臂吶喊,成為那個世界唯一的「王」。
唯一的公民。
我姊姊說:「我要重建『我的家庭』!」
那是一款叫作「城市公民」的電腦遊戲,在遊戲裡,你可以把自己的家蓋在摩天大樓上,也可以選擇原始人的茅草屋──最重要的是,你將面臨家人的背叛、傷害,以及隔壁鄰居的挑撥離間、外遇、誘惑……最終你必須竭盡所能,建立一個你「理想中」的城市與家庭生活。
那時候,我剛剛升上國中一年級,唇上的小髭又黑又軟,偶爾裸身面對鏡子,很難不去注意兩胯間逐漸黑密的深邃──這讓我想到我姊姊從國小四年級起,身體開始像植物藤蔓那樣拚命抽長,開始拒絕和我們一起洗澡、一起共用房間,並且變得晚睡早起,喜歡在書包上塗立可白,偶爾看著喜劇電影突然流下淚來,或者聽到王傑的〈一場遊戲一場夢〉便整個人陷入憂鬱。
我母親說,我姊姊正處於青春期前夕的暴風期,也就是要「轉大人」啦。
在當時,「大人」對我和弟弟來說,是那樣遙遠的抽象世界,它意味著某些被允許、被賦予的權力,而權力是那樣高大、深不可測的。為此,我和我弟弟敬畏地在經過我姊姊的房門時,偷偷張望她的背影,或者幫忙晾衣服的時刻,面對著那一套白色緞面的胸罩癡癡發愣……。倒是我爸爸有感而發地對我姊姊說:「唉啊,時間過得好快!那時候妳才那麼小一個,」他比了一個手勢說:「想不到,現在居然也要買衛生綿、買內衣囉!」
我姊姊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那陣子,我姊姊正和一個大她十歲的男人「談戀愛」──也許不算戀愛,而是他們肩並肩、手牽手,像一對戀人那樣地在「城市公民」的世界中,互相支援對方、為彼此的家庭與城市抵禦「外來入侵」,一如許多個夜晚,姊姊在電話裡對著那些爸爸的女人咆哮:
「我是誰?我是他的情婦!」
我姊姊和那個男人很快就打造了一個健康、向上的家庭,他們甚至打算相約出來見面。然而到了約定當天,我姊姊突然猶豫了起來──不是她不信任對方,而是她覺得整件事似乎哪裡出了問題?
「哪裡?」我納悶著。
「就是啊──欸,」我姊姊嘆口氣:「他的家庭從來沒有媽媽,而我的家庭從來沒有爸爸,你說,這不是很奇怪嗎?」
「還好吧,那只是個線上遊戲嘛。」我試著安慰我姊姊。
「才怪!」我姊姊說:「你難道沒聽說過,只有『真實的心』,沒有虛擬的網路世界嗎?」
我搖搖頭。
「算了,反正說出來你也不懂,你們男生都嘛是一個樣子!」我姊姊說,再次在螢幕裡高舉右手,用力往下一劃──
●
「啊?啊啊啊啊……。」我弟弟表情誇張地大叫起來。
「喂,你在幹嘛?」我放下手中的報紙。
「我?」我弟弟把耳朵貼到牆上說:「我在聽隔壁有什麼動靜啊。」
「你有病啊!隔壁就是老爸老媽的房間,有什麼好聽的?」
「就是他們的房間才要聽啊!」
我弟弟說,我爸爸和我母親已經待在房間裡超過好幾個小時了。
「那又怎麼樣?」我覺得弟弟此刻偷聽的行為「很變態」。
「難道你都不好奇嗎?哥,」我弟弟說:「他們兩個人那麼久沒見面了耶!現在卻一直在房間裡不出來,而且沒有半點聲音,你難道不覺得很奇怪嗎?」
「他們是夫妻,有什麼好奇怪的?」我繼續看我的報紙。
我不知道弟弟在想什麼?這根本不是什麼新鮮事──我爸爸和我母親,他們這一刻就算和氣重逢,下一次終究還是要分開的──像這一次,相隔三個禮拜之後,我爸爸突然毫無預警地歸來,如同往常那樣朝我們點點了頭,沒有多說話,將手中那袋早餐擱在桌上,說:「不要餓到囉。」然後就逕自往房間走去了。我聞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一股不知名香氣,無從想像那個曾經和他在一起的女人究竟長得什麼模樣?(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