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101附近的街頭藝人。
圖/吳鈞堯
文/吳鈞堯
不知道他要去哪兒?也許哪兒有注視,就往哪裡去,意識到引人矚目,他不走了,與紅傘、紅旅行箱,一起在街上凝固了。人快走、鳥慢飛、已經很亮的陽光,依著他成為氣流。他在凝固後,圖騰一般、相思一般。
銅像忽然動起來時,我們才注意到它是一個銅像,幾個女生揚著背包,尖叫地退開了,雙手兜小臉,兩隻髮辮像蝴蝶。我可能也想要跳開了去,顧慮到我是一個成人,不該驚慌,握緊孩子的手,讓他躲我身後。
本來非常無事。少女、型男、美婦,有孤單走著、有三三兩兩,在信義區,新光三越百貨的大樓廣場間,有著不同的川流;而大廈與櫥窗,一個線條剛硬,一個則非常柔軟,俄羅斯娃娃一般,它們的每一層樓。忘了我為了什麼,帶孩子同往,很可能是美食攤販用辦桌的熱鬧,讓大樓非常在地;很可能那是不屬於我的地方,所以我也來了。
那一動,很喧囂。蔣中正銅像非常不銅,他是一個人滿身塗滿銅色顏料,穿上中山裝。他也只是動了一下而已。被嚇著了的少女改採親密姿態,跟蔣中正合影,再往前走是自由女神、華盛頓等,都凝固為歷史,但我們都停下來,等著它們睜開眼睛。
他們跟前沒有擺上一個小盤子或者透明零錢筒,因為無所求,真相更能遮掩了,我們離去不久後,還能聽到背後,再發出陣陣驚訝聲。
「街頭藝人」有不同形式與層次。多年前逛淡水,常在河堤內、老街前,看一個婦女手持麥克風,把兩個喇叭唱得滿滿的。街頭鬧,魷魚攤位內,老闆依照大、中、小販賣。不管哪一種尺寸都烤得芳香四溢。射水球、投飛鏢、打彈珠……一個女孩長髮飄逸,正掄起棒槌,敲擊鑽出地面的烏龜,啾啾啾地,像情人親吻。面海的老街面對觀音山,八里、淡水的渡輪在夜河上閃爍,老街的燈光打不到暗處,何況婦女唱歌了,把海濤聲都掩蓋了。
紅色盤子中,果真有錢,銅板、紙幣,很可能都不是欣賞,而在獎賞一個人,能把街頭當舞台。
西門町的胖男子,沒婦人幸運,多次傍晚時經過,看見他爬上變電箱,沒有麥克風跟喇叭,但努力地唱,沒有一個人留下來,聽他三秒、五秒,只有對面的絕色影城大樓、麥當勞店招,給了沉默的掌聲。
「街頭藝人」或該拆解做「藝人」、「街頭」,得先有藝,才有街頭舞台。常見的藝人多是演唱,拿把吉他,帶個盤子,在人潮流動的彎角,他的所在地就是舞台。曾在紐約時代廣場看街頭藝人唱、跳,以及戲劇演出。川流不只是流,還有漩渦與擱淺,表演張力影響人的流速。著名的大型戶外看板,流著最時尚的皮包、衣裳、跑車,把夜空割得一塊塊,讓人忘記看板架在大樓,而大樓頂上還有天空。一群德國觀光客,頭髮都銀了,坐在台階上朝聖,直到我累了離開,他們情緒依然高昂。
美國隊長、蜘蛛人也來了,扮耶穌的手持聖經,有個巨嬰很惹人矚目,他頭戴嬰兒面罩,表情無辜而慌張,裸上身,全身只穿條紙內褲。人間如此好玩,便沒有人抬頭看天,除非是一場即興的雨。我撐傘而走時,看見街頭一角,畫家專注為遊客素描。藝人是為街頭而表演,還是為了走在街頭的人?該以上皆是了。
一群人圍繞著一首歌。黑髮、白髮,多數是金髮;平頭、長髮,多數是短髮,白上衣、黑襯衫,還有條紋,每隔幾步就站著人,休閒而立,或挨靠身旁伴侶,他們圍起一個弧形,儘管地上並未畫了線,默契地留一點空地,在歌手與聽眾之間。拉丁美女,兜轉歌喉時,眼神沒閒著,幾乎讓每一個駐足聽唱的人,都對上她的眼神,絕非挑逗、更不是哀求,而是她在、我們也在,在一個靜不下來的夜,我們的萍聚猶如共享一餐。
美國隊長、蜘蛛人、畫家、歌手,需要報考執照,才能走上街頭嗎?會是因為這緣故,所以日後再經淡水老街,再看不到婦人與她的麥克風?
那一天,約了孩子逛世貿樂器展,早到,站信義路口等孩子過街。很晒,馬路很亮,一眼瞄見孩子的孤瘦樣,揚起傘走到街頭,等孩子過來,幫他擋一會兒陽光。寬闊路口,街道並不空曠,人挨著人,孩子羞赧地說,「男人呀,打什麼傘?」卻見著一個男人打大傘,走過來。一把紅色傘,著紅手套、穿紅西裝,紅紅的一條胳臂提著一只紅色旅行箱。
不知道他要去哪兒?也許哪兒有注視,就往哪裡去,意識到引人矚目,他不走了,與紅傘、紅旅行箱,一起在街上凝固了。人快走、鳥慢飛、已經很亮的陽光,依著他成為氣流。他在凝固後,圖騰一般、相思一般。
談起多年前嚇著我們的銅像?孩子微笑說記得。
一天兩種驚訝,是孩子童年的難忘,轉車西門町回家,看見一個道士,留煙白鬍鬚、綁清風髮髻,手執拂帚,朝我們走近。因為他,我們把他的周遭看得更清楚,一對高中生情侶拿冰淇淋,一口分一口,熱化的幾滴巧克力滴落,在地上形成一會兒的汙漬,不久就被其他腳步熄滅了。頭髮染紅的美麗女子執傘走出西門六號出口,她在等人,看左看右,再舉起右手腕看表。真善美戲院騎樓前一輛雞蛋冰小攤,老闆沉默,跟他冰鎮的蛋一樣。特價車有兜售衣服與手機飾品的,人群沾了一下又一下。
這些日常,也是道士的日常,有人讓路給道士,有人要求合影……道士很自在,他的時間軸上,他走出的每一步、看到的所有風景,都是他的清明上河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