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春榮
人生何處不相逢。
他停好腳踏車,她和她先生自知名高級餐廳出來佇立,等客服人員把轎車開過來。先生打開前門,坐上駕駛座,她笑坐右側,轎車揚長而去,留給他翻騰的波浪和漣漪。她終於找到她要的,以前只能請吃自助餐,真是委屈人家。
相逢自是有緣,就像校園越野長跑,兩人就這樣跑在一起。在愛情迷霧中「霧失樓臺,月迷津渡」,跑了二年。等到迷霧散去,由單純「兩人世界」進入「兩家世界」,發覺有巨大枷鎖,橫梗在前。兩人缺乏共同開枷鎖的勇氣,再也跑不下去,眼神愈來愈疏離,便向左走,向右走,分道揚鑣,各奔天涯。
而他的天涯,是在遠遠天際的學術大山,途中他跌倒一次,再一次,跌個灰頭土臉;好不容易再站起來,咬緊牙關,繼續爬坡攻頂。三年後,他來素食館用餐,望著他們的轎車消失在紅綠燈外,他只能獻上祝福。
「存好心,說好話;不要只有『負能量』,要有『富能量』;翻篇就翻篇,要翻出新紀元。」記得分手時,學長一再耳提面命:「不要怨嘆別人的父親有背景,你的父親只有背影;天下沒有注定過不去的事,只有過不去的心;向前看,不要向後看。」
九年後再度遇見她,在誠品書店的午後。
他坐在擺放自己新書書架的對面沙發區,翻閱相關書籍,構思下一本書的大綱。不經意抬眼,一個熟悉身影出現在他正前方書架。
他換上足度數眼鏡,定睛審視。竟然是她,沒錯!他起身走近,保持距離。只見她取下他剛出的新書,翻了翻,再看看封面,停頓片刻,輕輕插回書架,飄然離去。她還是對學術沒有興趣,他心想。
他沒跟過去。兩不相涉的「熟悉陌生人」,各自在生活軌道運轉,都翻篇了,何須再惹塵埃?
他和她的枷鎖,首先是她當局長的爸爸,十分威嚴;嘴巴老向下抿,讓人不曉得該如何對話。他從小和大姊相處,少有和嚴肅長輩相處經驗。親戚中只有大伯當國小校長,幾近這類型。每次至大伯客廳,他如泥塑木雕,杵在那裡;直覺空氣凝滯,根本不知要怎麼開口,惶恐灘頭說惶恐,只想快快逃離。可以想見在奉持「官大學問大」的局長眼皮下,他只能唯唯諾諾,有一搭沒一搭,絕非人生勝利組,鐵定是過不了關。即使過關,也要在局長「面子」要求下,走一條「人前顯貴」的險路,和自己興趣漸行漸遠,甚至背道而馳。大夥心知肚明,局長女婿「這個碗」,可不是好端的;端不好,必定招來「人要掂掂自己斤兩」的白眼,「歪嘴雞也想吃好米」的揶揄。何苦呢?何苦受這個罪,一生憔悴,終至崩潰。
師長一再告誡:「做人要認真、認命、認分。」孔雀應和孔雀在一起,野鴨就該和野鴨一塊。野鴨要和孔雀搭,終究格格不入。她對學術大山興致缺缺,無意和他一起走在曲曲折折披荊斬棘的研究之路,兩人間的內聚力不見,就沒有什麼好留戀,也沒什麼好藕斷絲連,有緣無分,成為「致青春」這篇的最佳註腳。
三十年後,在通識教室外碰見她,他懷疑他看花眼。
站在講台上,針對男女生分手,他以樂府詩〈有所思〉為例,揭示應有的朗暢心態:
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摧燒之,當風揚其灰。從今以往,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
兩人同心,其利斷金;兩人不同心,斬草除根,千萬要斷乾淨。不要歹戲拖棚,不要糾糾纏纏。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尤其看清眼前這個男的或這個女的,不是你的「希望」,只是你的「虛妄」,真的要斬釘截鐵,忘掉過去,努力向前。千萬不要讓「過去」回過頭來咬你。他停下來,喝口茶。
要過好日子,一定要忘掉和你曾經好過的人。回憶中的曾經,只能讓你虛度,只有你現在身邊的人,現任男友或女友,才能給你溫度。「分手」的智慧,就在「分」這個字中的「刀」。一刀在手,慧劍斬情絲,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當然,一刀在手,千萬不能變成血腥殺人事件,傷人傷己,身陷囹圄,滿盤皆輸。他愈講愈激昂。原本打瞌睡的學生都抬起頭,聚精會神的聽。
下課鐘響,學生鳥獸散,走廊頓時擠滿人。他收拾課本,步入交錯人流。電話亭前,一個婦女對大一女生揮手直嚷:「我在這裡。」
依稀彷彿嗓音傳來,他凜然一震。人的嗓音不會變老。
直望她和大一新生,身形相似,容貌幾分神似。該不會是母女吧?
轉眼瞥視大一女生手抱書本,正是他通識課指定用書,這下子輪到他嚇到。這比被雷公打到還困難,太巧了,居然教到她女兒。這世界也太小了吧!
他呆若木雞。直到目送她們相偕往文學院門口,終於消失不見,他才拔腿走回研究室。
研究室燈下,坐在竹椅上。他記起那個大一女生,一個月前,前來請假:「爸出車禍,病危,送加護病房。」不禁一陣哆嗦。世事無常呀!
如果他和她走上紅毯那一端,她一定要求他買車,他有晚餐後打瞌睡的習慣,當時開車出事,命懸一線的,應該就是自己。他不免噓唏。時間作弄人間,沒人測得準。愛情是找你想要的人,婚姻是找你需要的人;各取所需,各有新局。
當然再怎麼噓唏,曾經過往都已翻篇翻遍;翻篇這麼久了,知性當頭,一個人要翻出自己新紀元嶄新格局,才有意思。狗尾續貂,純屬無聊。
想起妻在家等他共進晚餐,他抖落無謂悸動與念想,走出研究室,走向學校大門,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向和他結婚三十一年和他並肩作戰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