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禎苓
民國五十七年,阿慶上國中了。
那年,住家對面的田地,忽然賣給做戲院的,尖峰巷蓋起第一座戲院。
題為竹塹戲院。
新戲院落成,總共四層樓。三、四層樓為住家。一、二層樓各設一個影廳,一廳專門放映國語片,一廳是西洋片,都演二輪電影,約莫七到十天更換一次片單。影廳不算非常大,不過裡面也夠排列好幾張長長的木板凳。
二輪片的票並不便宜,要價十塊錢,大概能吃一個鐵路便當了,所以阿慶不曾買票進場。但他好喜歡電影,只能隨一群小孩蹲在戲院門口,痴迷貪看電影海報,好奇地往售票員後方的世界瞧。他們的眼神和行徑瞞不了大人,售票員一眼就看穿,幾次下來,他也心軟了,在電影最末十分鐘,對他們說:「囝仔,要去看電影嗎?趕緊進去。」
十分鐘,能看什麼?最精采的都演完了。可是,僅僅十分鐘,卻足夠讓這群小孩過過癮,完滿看電影的心志。阿慶沒有忘記看過多少十分鐘電影,他是在那裡認識西洋片,有戰爭、有笑料,甚至開啟對外文小說的興趣。
某個暑假,阿慶的鄰居請他看電影,這是他第一次在竹塹戲院好好看完整部戲,至今,他都記得那天他們選了武俠片,女主角是鄭佩佩。
其實,最讓阿慶難忘的不是鄭佩佩,而是放映師放錯了帶子的順序,第一卷帶子不小心誤接到第三卷,劇情忽然峰迴路轉,令人摸不著頭緒。
據說是戲院老闆太摳門,給放映師的薪資太低,專業的都不來,只好應徵兩光的,使得電影放錯的情況屢見不鮮。
後來,放映師依然沒有換,倒換了新的售票員。她不再通融孩子入場,甚至還趕他們離開。小孩們的眼神瞬間黯淡下來,世界變成灰色的,可內心又不甘,頻頻回頭。
二輪片的生意畢竟不好賺。竹塹戲院不再播映電影,轉型上演歌仔戲。老闆把場地轉到地下室,每天演出兩場,一場下午,一場晚上,竟場場爆滿,造成轟動。不少從外縣市來的客人,他們搭火車、搭三輪車,特別來這兒看戲,儘管一張入場票索費二十五塊錢。
阿慶知道下午場演到四點,歌仔戲會在演出最後十分鐘時開放,讓門外小孩、大人們進場,順道預告明天場次。只要有空,他也會進場,不過,就只是貪圖熱鬧。在他心裡始終為電影保留一個位子,畢竟當他知道戲院轉型後已經難過一陣,這遠比被售票員趕走還要失落。
幾年後,歌仔戲宣告歇業,竹塹戲院再次轉型,改為歌劇團。演出地點由地下室回到一、二樓。歌劇團從早上就開演,兩小時一場,沒有清場。女生清涼火辣,吸引很多人光顧。阿慶就看過許多阿桑自帶便當,從早看到晚,再搭火車回家。不過戒嚴時期,歌劇團以敗壞風俗之名,常被警察取締。戲院老闆想想這也許不是明智之舉,為了保身,他恢復二輪電影,可是生意卻再度面臨低谷。
沒辦法,老闆只得把戲院整修改為店面,租給市場攤販,這收入倒也不錯,比經營二輪電影還要好。
就這樣乖隔許多年,戲院老闆離世,他的兩個兒子獲得繼承權,兩人收回租約,將戲院前半改建為大樓,後半放著,慢慢荒廢。
當華納威秀進入這座城市,老戲院的命運大抵如此,沒了人潮,原本的路也會退回荒煙,地景像被斷尾的蜥蜴,後來的人來到這裡,已經不曉得戲院。不過好險,還有阿慶、還有經歷過的人仍記得竹塹戲院,以及戲院最後去了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