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顏訥
我們終於迎來了一九九五，台海關係緊繃如鼓皮，島嶼北方海面落下飛彈，預言下一次發射目標將對準陸地。
「我認為這本書呢，是從《南海血書》以來，最爛的兩大暢銷書之一。」談完得了諾貝爾獎後在台灣也頗暢銷的高行健小說《靈山》，再聊這本七年前轟動一時的暢銷書《一九九五閏八月》，人稱「刻薄館館主」的資深媒體人卜大中毫不留情痛批，只差沒把白眼翻到天靈蓋。
攝影棚內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氣，主持人蔡康永表情也起了微微的變化，怕聽錯似的向卜大中確認：「這本《一九九五閏八月》被你並列為跟《南海血書》同等級的書？」不出所料，卜大中不改大砲風格，竟然直接以一九七八年國民黨在報紙上虛構讀者泣血投書，荒謬的反共宣傳樣板《南海血書》相比，況且還是不分軒輊的以爛齊名。卜大中又直截了當痛批，絕對該把此書放在爛書博物館，讓大家圍觀才是。可是，《一九九五閏八月》若當真其爛無比，如何能一上市就轟炸一九九四年的台灣書市？卜大中搖頭表示，美籍華裔作家鄭浪平在當時利用台灣人民五十年來對中共政權深入骨髓的恐懼，看似提出末世預言，實乃惑眾謠言。只不過運氣好，還真碰上一九九五年中共對台軍事演習，一時間台灣島被劇烈搖晃了幾吋，謠言才彷彿成真。
鏡頭轉向蔡康永，他緊接著張開了口，似乎正要提出辯解……
究竟，一九九五年的台灣，發生了什麼翻天覆地的大事？
要不，我們把時間再往前倒一些吧。請看VCR。
一九九四年三月底，全台灣觀眾一張又一張震驚且憂傷的臉緊貼在電視螢幕上，一遍又一遍追擊杭州千島湖面上被烈焰包裹住而逐漸沒入水面的船。船上載著二十四位台灣觀光客，在這起恐怖的搶劫縱火殺人案中全數在艙底悶燒成碳。海峽這一頭，立法院沸騰，若不見對岸政權積極辦案，主張終止兩岸談判與刪除交流預算，將大陸列為高度危險旅遊地區。中國媒體則頻頻呼喊兩岸攜手合作，定能共度難關。
時間磁帶繼續倒轉。
二十四個旅人還未出發，或許正興奮規畫千島湖之旅的前一年，台灣獨立建國聯盟成立，以「宣揚憲政理念，建立國民意識，推動公民投票，完成制憲建國」為終極目標。幾日後，飛機載著辜振甫抵達另一座小島國新加坡，與海協會代表汪道涵會面。那是一九四九年以後，兩地政府首次以官方等級談判，將來會成為歷史上著名的「辜汪會談」。兩個月後，中研院台灣史研究所成立，是一九七二年中研院民族學研究所展開「濁大計畫」，標定台灣歷史人類學研究轉向之後，台灣史正式「獨立」的重大破口。
導播說，時間當然還可以再往前飛轉，來到九○年代的開頭。一朵巨大的百合花在中正紀念堂廣場中央挺起，占據廣場的是一場四九年後最大規模的學生運動，青年熱燙的臉孔是滿地開花的野百合。他們要解散萬年國會，重建憲法秩序，自主、草根、純潔與崇高，是學生陳抗運動的新語言。此前，國民黨為正式選出蔣經國接班人，於黨內掀發了二月政爭，支持林洋港參選的國大代表們在台北三軍軍官俱樂部散發傳單，預言共產黨員李登輝將讓中華民國滅亡。
九○年代真是充滿預言的年代。每一次預言，都是台灣與中國關係風雲變色的寓言。而作為一本出版於一九九四年，預言島嶼末日的年度暢銷書，鄭浪平在最後模擬了一場中共武力犯台的戰役。於是，整個台灣島花了一年時間預備這場紙上提前開打的戰爭，移民的移民，留下的則演練恐懼。而我們終於迎來了一九九五，台海關係緊繃如鼓皮，島嶼北方海面落下飛彈，預言下一次發射目標將對準陸地，引爆第三次台海危機。也有人心懷恐懼坐進電影院，重溫改編成電影的《一九九五年閏八月》，目睹台灣五○年代後從經濟嚴冬到春暖花開，再看林瑞陽彼時年輕如花的臉襯在墨綠軍裝裡，演繹七○年代開始台灣夢如何膨大又碎去。
站在夢正逐漸脹起的五○年代，電影旁白鏗鏘誦出：「大吃小、強欺弱，好像是不變的真理，但只要小的肯拚、團結，大的也沒什麼可怕！」描述的雖然是主角被惡霸欺侮倒地的慘狀，要鼓勵他不畏強權勇敢立起。但也更像對著觀眾呼告一場面對恐懼而重新生成的，更易碎的九○年代台灣夢。
九○年代的台灣人便是這樣的。風口浪尖上擺舵，隔海與正在壯大的陸塊對撞、協商。雖然一九九五年終於到來，台灣島末日並未降臨。鄭浪平即使天生神力，在殘酷的時間戰場裡也只能宣布失敗，緩慢退出瞬息萬變的暢銷書戰爭外。
然後在二○○二年的談書節目上，才偶然被提起。
此刻，燈光打在蔡康永的臉上，他果真開口辯駁，說自己現在對《一九九五閏八月》並沒有太差的印象了。雖然最後那場戰役布局對軍事專家而言非常外行，但是，整本書其實花更多篇幅模擬慘案發生前的台灣，如何花幾十年迎來一場慘案。回到九○年代大預言的時空語境裡，「即使這樣也救不了這本書嗎？」蔡康永忍不住要把球擲回去。卜大中則聳聳肩答：「你看現在市面上還有沒有在賣，就知道救得了還是救不了啦。」七年後，攝影棚內的這場論書戰役，宣布這一回合死局，話題很快地往下一本書去。
於是，一九九五年的戰爭像收藏在圖書館的科幻奇譚，等待二○一七年美國智庫研究員做出新的預言：二○二○年，中共武力統一台灣。
恐懼永遠暢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