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台灣文學故事1994】自己的名字

文/馬翊航 |2017.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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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馬翊航

我們即將如你們所願地消失

但我們並非真的死去

我們的靈魂將與哀嚎的大地

一同注目、徘徊並且安慰

承受災難的花草樹木、大地的毛髮

——瓦歷斯.諾幹,〈台灣□住民〉,一九九三年五月十三日。

刺眼醒目的□,像一團空蕩的雷聲。蓄積,等待醒覺。

這個國家有所謂上面的人,告訴你「有困難」。為了國家大計,請你們繼續作山地人,番仔,山地同胞,早住民,先住民,□住民。不太適合立刻定位,你們的尊嚴,恐成危及國家的分離主義。以票數。以表決,以廳堂,以拒馬,隔離願望,讓靈魂與名字無聲地漂流著。

淚水與呼喊是因為必須爭取一個名字,一個安居眾人的名字。

一九八四年底,台灣原住民族權利促進會成立。組織章程中,以原住民取代了「高山族」、「山胞」,是第一個在正式文件中以「原住民」自稱的組織。一九九二年五月二十一日,台灣原住民族權利促進會,發起「原住民族憲法條款」大遊行。希望找回自己名字的人,在風雨中遊行至陽明山中山樓,要向進行國大臨時會請願。白色的布條寫著我們的名字,與你們並不共享一樣的胞衣與血緣。警方與陳情的人起了衝突,在拒馬之前呼喊,推擠。

我們是原住民。

那力量與聲音如此巨大憤怒,卻遲遲不被聽見。

一九九二年五月二十六日,下午五點四十二分,國民大會以二七五人出席,二五八人同意,通過國民黨版的「山胞條款」。條文中的山胞沒有改成原住民,你們還是山胞。

旁聽席的原住民學生向著端坐廳堂內的二七五個國大代表怒喊:「我們是原住民!」情緒激動的他們被治安人員帶離現場。其他同樣身為原住民的國大代表,在席中只是顯得更加無力落寞。枯水的河床,離群的斷木一般。同樣想念族人,同樣被國家分離。

苦悶與屈辱,像徘徊不去的惡魂,在我們的記憶中游移。一九九四年,紀錄片《排灣人撒古流》上映。紀錄了排灣族Tavaran(達瓦蘭)部落的藝術家Sakuliu Pavavalung回到部落的歷程與轉變。他有一幅畫作,百步蛇的尾端到頭部,攀爬過西班牙,荷蘭,鄭氏王朝,大清帝國,日本,中華民國的旗幟。尊貴的百步蛇,將要攀爬至何方?漢名吳俊傑的瓦歷斯.諾幹,在出席某場座談時,主持人說,讓我們歡迎吳俊傑先生,以及瓦歷斯.諾幹先生。主持人的誤會,或來自對原住民作家的陌生。但更像一個被分裂成兩半的人。

一九九四年三月,瓦歷斯.諾幹出版了《想念族人》,以詩重新縫合分裂的語言與記憶。家族的畫像是散落的時間,沒有人知道究竟哪些事情可以被追回。想念包含了死亡的陰影,但死亡不只是肉身的亡逝,而是家族記憶被淘洗的不安。「多年以後當我重新來到祖母的墳塋/早已熟悉的台灣近代史隨著秋日的/晚風,一字一句地突然自/墳塋中央迅速飛奔,直到黯夜完全/暗下。」黯淡的記憶,枯黃的寫真,空曠的對話圍繞在傷感的家族,只因那些事物再不記起就會遺忘。

他不只是寫他出身的Mihu部落,他寫在瑞芳,在利稻,在烏來,在蘭嶼,在環山,在南庄,在大同的我們。在部落與部落間,以詩巡視嘆息的路線,也刻印了原住民族的集體命運。他在〈部落之愛〉寫:「容我用灰燼般的愛擁抱你/容我用憐蛾般的愛碰撞你/容我用螳螂般的愛承受你」黏合破碎,燭照黑暗,即使苦難中還有苦難,步伐正在老去。

一九九四年四月十日,當時的總統李登輝,前往屏東參與第一屆「原住民文化會議」,在致詞中,首度在公開場合使用「原住民」。一九九四年七月二十八日,國民大會表決通過原住民條款。一九九四年八月一日,由總統公布施行,憲法內首度正式使用「原住民」一詞。

但這些只是開端,而非終結。

很難想像有一群人終其一生,都只在尋找一個名字。為了分裂與亡逝的記憶,為了想念族人,為了證明那些來自國家的承諾都是真的——即使更多的過去與未來,仍以失望作為想念的替代品。

被擱置的心願,像一團雷聲,徘徊在國家的幻影處。

蓄積傷痛,但不願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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