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馬翊航
三月的廣場並不平和,島嶼的青年們立起百合,以聲音以身體,向國家與世界提出巨大的疑問,無意間也為自身未來,留下許多或堅毅或軟弱的伏線。
二十八歲的他,則以另一種方式敲擊世界。他留下一本名為《1990》的詩集,像一班預約已久,準時現身的特快車。羅門說,那是「向詩太空發射的一座人造衛星」。
《1990》以一首寫於一月的詩作為題辭:「瓦解與重建並時發生/整座紛亂的世界引誘青空擴張/優雅地我們為下個世紀的生靈導航/人類的詩史正為『我的世代』而存在」。今年他像先前或未來那些年一樣忙碌。去年一整年,他在不同雜誌上策畫「校園文學」、「都市文學的定位與走向」的專題,發表一篇談台灣新世代小說家的論文,出版一本詩集,一本對話錄,一本長篇小說,編選四套大書……一人化身多人,只因他的軌道是不允許停頓的。壓縮與爆發,超前再超前。攜帶另一個宇宙的曆法,在他身處之地,製造時間的金屬馬車,獸與魔與夢的大氣層。
讓島嶼變化吧!
一切以變革開始。
新不是詞彙,而是工程。他目擊詩的陳舊現場已經窄仄難行。詩壇不談詩藝,只是耗費心神相互傾軋;人際交往大於語言的鍛鍊,停滯的成就優於宇宙的開創。他編選《台灣新世代詩人大系》,要以他的能量瓦解星空,重建星空。有人說他是脫韁之馬,是帶著光速飛竄的神童,革命之子。他震盪他人,如同像他當年看見,有群人在城市邊緣迴轉神話,製造江湖一樣。
十六歲時他發表了最早的文章,〈浮雲西北是神州〉,記下了他與那帶點傳奇氣質詩社的初遇。詩,精神,肉體的定力莊嚴,山水地動,浪漫與苦行,在他心中點起了燈火,照亮夜雨,祭壇,白衣,孤吟。像龍的吐息,留下盤旋不去的震顫與星空。文末他落下時間——四月潦草的二十五日。潦草大概不是因為匆匆寫就,而是因為時光竟如此難以盤點。
日後詩社的思想與行動被認為出了問題,有人監禁,流亡,殘餘一些更為恍惚的傳言。沒人完全知道那江湖的頃刻消散,對他有了如何的撞擊與沖刷。但龍息與劍氣或許留下了——是鋼鐵製的,鍛造提煉了一整個銀河系的輝光。
其實只要他願意描摹,他的家世可以是悠遠深長的。悠遠到讓他足以刻意拒絕。「在臨沂街十七號圍牆旁的日式平房,我嗅到了歷史的、黑暗的潮濕,這特殊的氣味,將盤繞在未來的建築的地基裡。我決定不再懷舊,不再對土地依戀……」土地,身世,鄉愁,都不必停靠。他闢建月台,擁抱都市,以纜線,霓虹,電流,終端機,重新開鑿血緣隧道,成為時間之子。卻不知是否有人理解,他擘畫藍圖的時候,心中也有永遠抵達不了的星球那般的孤寂。
但終究他來到了這裡,星球未來的開端,收納歷史的夾層。同年他完成《一九四七高砂百合》。多重的音色改建了記憶,有人為其語言線條的精妙而擊掌,也有人困惑迷途於歷史的凹陷處。那對他來說似乎不是難題,因為他並沒有停靠的時間。他的《1990》中寫〈二二八〉,拼貼一九四七年二月二十八日的《新生報》各版內容,男裝麗人逃婚,路燈擬改用美國製,美軍上尉在天津自殺,查緝私菸肇禍/昨晚擊斃市民二名。歷史的薄片再次化成薄片,先於我們飛旋時代而去。
他的名字曾有光,後來成為火,一個人壯盛了貧瘠的世界。詩集最後是數字,1990 123456789,提領未來的一串密碼。像他詩中寫馬拉美而藏留一段:
「這軀殼所在的世界,或許/我將離去,去追躡你們急奔黑闇的航向/但是誰替我們細心護守/下一個日益疲憊的世紀?」
世界創造鋼鐵,而他創造了飛,並無窮盡之時。•
編者註:
本文主角林燿德(一九六二 ~一九九六),曾參與神州詩社,提倡都市文學,寫作跨足各文類,代表作《一座城市的身世》、《時間龍》、《鋼鐵蝴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