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庭前綠樹蒼盛,老厝景物依稀,我緩慢地跨過門檻,阿嬤的寢居還聞到淡淡的體味,瀰漫在無言的空氣中,神龕長年燈明亮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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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沒回娘家,近鄉情怯有之,莫名傷感有之;阿嬤早已往生,腦海裡卻時時浮現出她親切和藹的容顏,讓我思憶起這半生的祖孫情緣。
阿嬤一生勞頓,以九十三歲高齡過世,年輕時操持家務,晚年病苦纏身,從沒享過清福。父親繼承農事,我身為長女,從小就跟阿嬤到田裡工作,並照顧躺在搖籃裡的弟妹。住處簡陋,晚上和阿嬤擠在一起睡,她把我抱在懷裡;聞著阿嬤身上的味道,讓我有種安全感,我是阿嬤一手帶大,在我的心目中,她是慈母的化身和觀音菩薩的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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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小畢業,我遠走異鄉當學徒,工資微薄,為了節省車錢,只能在年節返家。當時阿嬤身體健朗,耳聰目明,走路不需攙扶,七十幾歲的她笑容滿面,說話輕聲細語;滿頭銀絲白髮,像富士山的皚皚瑞雪。我愛替阿嬤洗頭,牽她到庭前走走,曬著暖和的太陽,聊著兒時的趣事,這是最開心的時期了。
母親很強勢,在我的認知中,她未善盡孝道,常藉口阿嬤無法咀嚼食物而餐餐煮稀飯,小魚乾已腐敗,造成阿嬤腹瀉及營養不良。阿嬤個性溫善,儘管母親煮的「萬年菜單」難以下嚥,也沒聽她說過嫌棄的話,依然歡喜入口;我若偶爾返家,總會特地煮些營養可口的食物給阿嬤打牙祭。
早年農村工作繁重,阿嬤剛生產完,馬上回到田裡工作,缺乏休息又沒調理,導致子宮下垂,腸子從下體露出,晚年必須用布條當襯底,從下反綁於腰際才不至脫腸。我幫阿嬤洗澡時看到這種景象,從恐懼變成不捨,祈求父母帶阿嬤去開刀,父母總以阿嬤年紀太大,無法承受手術的風險而拒絕,病情一直拖延數十年,直到阿嬤捨報,真不知她承受了多少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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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嬤的身體日漸衰敗,佝僂的身軀無力行走,視力漸漸模糊,大小便失去知覺,不自主的排遺在床上,母親照顧覺得厭煩,身體不按時清洗,讓阿嬤總帶著濃烈的體臭;我幫阿嬤洗澡時,心疼地眼淚奪眶而出。為了隔離阿嬤,父親將阿嬤的床擺放到廚房後的小空間,風從四面八方滲入,根本難以避寒,冬天更是涼颼颼的,我向父母抗議無效,但這種不孝作風,讓我一直無法諒解。
看到阿嬤受到不人道的遭遇,叫我情何以堪,我找家人商量,是否能讓阿嬤搬到我的住處;父兄回了我一句:「女兒是外人,沒資格管家裡的事!」傳統的觀念作祟,我連說話的權利都沒有。我退而求其次的建議,是否可請外傭當看護,讓阿嬤受到比較好的照料,也可減輕母親的憂勞?提議馬上遭受否決,他們不想花錢,又怕被鄰居笑話,認為是子女不孝順,才會找外傭看護。我心想阿嬤好不容易扶養兒孫長大,年老卻遭受這種待遇,真是毫無天理。我向阿嬤發牢騷,阿嬤望著窗外的樹木,勸我說:「人應該知足,這樣已經夠好了,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千萬不要怪罪他們」。輕柔的語調就像微風拂過,絲毫沒有任何不滿和怨對,這是何等的慈悲心啊!
阿嬤疼痛難耐時會向我訴苦,我勸她多念阿彌陀佛,阿嬤誦念了之後,感覺好了一點,我說到:「阿嬤若是會疼痛時,要多念佛,佛祖會在妳身邊的。」不知是心理作用或佛祖保佑,念佛後阿嬤露出了笑容,但她看出我的憂戚,反過來安慰我:「阿彌陀佛真有效,肚子比較不會痛了。」我心中一陣酸楚,抿住了欲滴的淚。阿嬤也會恐懼死亡後的去處,我告訴阿嬤:「妳這一輩子都在積德行善,阿彌陀佛會接引妳到西方極樂世界去的。」阿嬤不識字沒學佛,卻深信不已,讓我頓時感覺安心;只是我不懂為何父母不帶阿嬤去看病,在悲憤之中,滿腹的不滿逐漸累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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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擋不過老病死的定律,阿嬤在睡夢中安然悄逝。往生當天,我匆匆趕回家,希望依照佛教的禮儀辦理,但父母仍遵循傳統的習俗,請來道士和師公。廳堂中擺設靈堂,棺前放著腳尾飯,碗上插著三枝香,清煙裊裊上升,煙霧縈繞在遺照四周。想起阿嬤的生前委屈,我怒氣油然而生,一腳把碗踢掉,父親和兄弟一陣驚訝,大聲叫:「妳在幹什麼!」我答稱:「生前吃一粒土豆,勝過死後拜一顆豬頭,生前對阿嬤那麼刻薄,死後才拿三牲來拜,有什麼用?」淚水摻雜嗔恨,我干犯眾怒,只想為阿嬤討個公道,我不懂家人何忍為了維持假象,讓阿嬤晚年承受這麼多痛苦?
礙於傳統禁忌,女兒是外姓,只能枯坐一旁聽嗩吶敲打,看五子哭墓、陣頭表演和拜葷食,連出殯都不能「送山頭」;延續鄉下的忌諱,阿嬤睡過的床和穿過的衣物,都被焚燒殆盡。哀痛之餘,我帶著滿懷悲悽和嗔恨,離開這個讓我傷心的地方,一晃數年,不曾再回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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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參加佛學班,法師談到人生的苦諦,我才了解「愛別離苦」是八苦之一;講授《地藏經》和《父母恩重難報經》時,領悟父母恩情高過須彌深過四海,回想對父母的忤逆,那是何等的不孝啊!阿嬤若還在世,以她慈悲的菩薩精神,應該不希望我和父母決裂吧!參加水懺法會時,感到罪惡深重,不禁嚎啕大哭無法自己,法師問明原由,溫和的勸我:「行善、行孝當及時,「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找個時間回去看看父母,千萬別讓生命留下遺憾。」
含恨離開家鄉,懺悔返回故居,路程近在咫尺,卻走了好幾年。鄉下淳樸不變,庭前綠樹蒼盛,老厝景物依稀。心虛的我,懷著忐忑難安的心情,緩慢地跨過門檻,阿嬤的寢居還聞到淡淡的體味,瀰漫在無言的空氣中。神龕長年燈明亮依舊,父母孤單坐在客廳;電視音響壓過我的腳步聲,我看著父母的身影,他們白髮頻增,模樣蒼老了許多。我思考著:他們多年來照顧阿嬤,精神體力消磨殆盡,吃住難免有所疏漏,阿嬤都能體諒,我為何無法感同身受,有何可埋怨的?舊時代被傳統的觀念束縛,憑什麼強迫他們改變?親情無隔夜之恨,我如此無理和叛逆,父母會不會原諒我?
思緒正墮入無邊空想,父母親看完電視,輕輕地轉過身正要離座,發現我站在身後,驚訝之餘只淡淡的說了一句:「憨囡仔,妳回來了啊!回來就好。」聽到雙親慈愛的語氣,沒有責備只有寬容,一向倔強的我,熱淚終於不爭氣的掉了下來。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