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

文╱黃志聰 |2017.0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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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黃志聰

醫護人員頻繁進出病房,臉色漸漸嚴肅,似乎在預告些什麼。

妻已進入昏迷狀態,無法言語,但是醫生說聽力猶在,要把握跟她說話的時間。我將播放《心經》的音量調小,然後緊握住妻的手,像尚未寫完功課的學生,急忙趕進度,難過的、不捨的、加油的話,絮絮叨叨說了很多。在以前,要是有話沒說,總覺得隔天再說就好,反正一輩子那麼長,還怕沒時間說嗎?

是的,已經沒時間了。

監測生命跡象的儀器嗶嗶響起,妻的血壓歸零,心臟停止跳動。醫生扭開手電筒探照放大的瞳孔,再次確認沒呼吸心跳了,簡短地宣讀妻死亡的時間及原因。我陷入醉酒般的恍惚,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妻真的走了,日夜盼望的奇蹟不會出現了。想起前一晚就寢前,我幫妻擦拭乳液保濕及按摩身體,不慎按壓到疼痛的部位,加上嗎啡藥效漸退,妻齜牙咧嘴白了我一眼,沒好氣地喊會痛啦!我連忙說抱歉,下次不會再那麼粗魯了。

誰知再也沒有下次了。我在妻的耳畔輕聲說妳的病都好了,吃得下睡得著,從此不用害怕會痛了。然而,我心裡的痛,仍然持續。

走到窗邊,忽然一抹耀眼的光束急速畫過夜空。納悶又沒有相關新聞報導,那會是流星嗎?也許是,也許只是模糊淚眼中的錯覺。妻那三十九年又十個月的短暫生命,也猶如流星,而她或已竭盡所能地散發出最璀璨的光亮了。

護理師拔掉妻手臂上的針頭及管線,解開再也不用再三確認身分的識別名條,接著為她更換居家衣物。我又開始流淚,一旁準備接手的禮儀師說親人這時候千萬不要哭,否則妻會走不開;魂魄與肉體分離極為痛苦,切勿讓她分心。我告訴妻已經可以出院了,要帶她回家。從住院伊始,妻天天渴望可以回家,就算請假回去吃頓飯,坐在車上看看沿途的風景也好,可醫生評估說太冒險,始終不肯點頭。短短二十幾公里的距離,對妻而言猶如海角天涯般遙遠。

禮儀師和我們一同陪著妻從另一條顯得神祕,冷冷清清的通道坐直達電梯到醫院附設的臨時靈堂,等候車子的到來。三更半夜的燈光略顯幽暗,空氣中飄浮著淡淡香燭味及肅穆的氛圍,明明氣候悶熱,體內卻竄升著一股莫名的寒意。禮儀師說一般的閒雜人會走到這邊鐵定是誤闖。而我們並非想來,卻不得不來,不再是單純誤闖此地,可以隨時掉頭離開的閒雜人了。

當下,想必妻也正在全然陌生的環境裡,摸不著頭緒地驚慌張望,不知要往何處去。以前走不熟悉的道路,我總習慣牽著妻的手相偕前行;我以為我們可以一起牽手到老的,我以為我們可以一同享受含飴弄孫之樂的,我以為我們可以在幾十年後同台獲頒一紙金婚或銀婚證書的。然而天不從人願,妻得提前走在或許又黑又暗,滿布荊棘的單行道;我說老婆妳小心慢慢走啊,等會菩薩來接引妳,路就不黑不暗了。

中午,稱有通靈能力的朋友來電說神明答應將妻帶在身邊修行,從此不再受六道輪迴之苦;又過了約二十分鐘,妻那一同在佛堂上課讀經的師姐傳訊息給我,告知妻此生功德圓滿,已前往西方極樂世界,領受功果與福報;來弔唁拈香的親戚朋友十之八九也都安慰我說妻生病拖磨了那麼久,這下算是解脫,去另一個世界好命了。不管他們說的是不是真的,我都願意相信,也必須強迫自己相信,至少這樣我的心裡會比較好過一些。

有位長者問禮儀社有沒有要安排「孝女白琴」來哭一哭,老闆回以那都是在演戲,哭得逼真卻不帶感情,建議這筆預算省下來給小孩讀書繳註冊費吧。其實,妻住院這段時間也曾演戲給我看,為的是不想讓我太過擔心她的病情。記得那一天傍晚看全身檢查報告時,醫生語氣無奈地說全身各重要器官幾乎都淪陷了,除了勉強可以進行腦部電療之外,恐怕無法再作其他部位的積極性治療。隨後護理長又徵詢妻住進安寧病房的意願,顯然局勢已不可逆了。

不再奢求妻可以痊癒,但預估她還能陪我和孩子一段時間,我也準備要預訂她喜歡吃的端午節甜粽了;想不到病情急轉直下,就像明知暴雨就快要來了,心想應該還有幾分鐘餘裕可以關窗戶,收起晾晒在屋外的衣物,但雨卻在下一秒劈哩啪啦落下,讓人措手不及。人間事的起起落落,老天爺何曾讓人捉摸得到。

回到病房時,妻猶假裝鎮定地說她會努力活下去,陪伴兩個小孩長大,而且我還欠她一趟海外旅行,要害怕坐飛機的我找時間先去辦好護照,等她出院後就馬上規畫行程。然而一覺醒來時,我隨手拿起妻的手機要看時間,按啊按的,無意中看到她在姐妹淘的LINE上傳送嘆氣跟哭泣的貼圖,又寫著:應該是在倒數計時了……

我將頭埋進被窩裡大哭一場。黎明將至,我的眼前依然一片闃黑。

守靈時,禮儀師教我們摺紙蓮花和金元寶,說早晚拜飯時都至少要燒三朵蓮花給妻;燒庫錢時需要三十六朵,出殯時則是一百零八朵,另外金元寶愈多愈好。無論這是真是假,一整天,從日出到日落,我拚命摺蓮花和金元寶,希望在另一個地方的妻不要再像跟著我的時候一樣,必須常常為五斗米折腰了。

頭七晚上,法事儀式告一段落。電視劇裡常演的地面有往生者的腳印,好端端的天氣突然颳起一陣風之類的橋段並沒有發生。因此休息時的我努力想讓自己睡著,為的是要等待妻來入夢,這是見到她還好好活著、跟我說話的唯一方式了。不過卻有一隻夜光鳥在屋子四周盤旋啼叫,愈夜愈大聲,擾人清夢。曾經聽說往生者若放心不下家人,有時候會化身成動物的形象出現;有了這一層聯想與期待,夜光鳥的叫聲好像也不覺得聒噪了,彷彿是妻在我身邊說話一樣。

告別式之後,母親要我整理妻的遺物,把要留下和要丟棄的作個取捨。妻留下最多的是衣物。母親說選幾件妻常穿的收藏起來作紀念,其他的就讓資源回收車載走,期盼能一併載走傷痛。我把衣服一件件拿起來看,深深淺淺的記憶瞬間湧現腦海,往日時光的氣味在房裡、在心裡如漣漪般,層層漫漶開來,感覺妻仍坐在房間的摺疊椅上悠閒地翻閱時尚雜誌、看電視及滑手機……

彷彿,暗夜中的流星還在繼續飛,繼續綻放著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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