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純昌

當看得見的人得意於自己所見世界的繽紛多采，實際上眼不能見者的世界卻因沒有「相」的牽絆，擁有更自由豐富的想像空間，那個世界因著每個人的生命經驗，而有更殊異的面貌。

一部描寫「光」的電影，描寫的是看不見光的視障者的故事。

實際上也不是視障者，而是為了導引視障者欣賞電影，用言語描述畫面的語言導覽員。這個職業在視障者無法擁有視覺，以及反射光影而成的電影之間，展開了另一個嶄新的維度：語言。

這是個非常特別的開展，在探討電影時，我們往往著重於電影的視覺面向，卻忽略了，語言才是觀眾理解事物的方式。即使是接收到影像，當理解後，自然可以影像的方式被記憶，但也必然透過意識的轉換，才得以與他人分享。這個轉換的過程中，語言就成了影像的建構基礎。

談論電影的電影

《光》也是一部談論電影的電影，故事情節環繞在語言導覽員為了一部電影的導覽稿，與負責試片的視障者之間的互動過程。因著這份工作，一個得以眼見這個世界的視覺樣貌的女子美佐子，必須試著放下對視覺的依賴，在視覺的經驗之後，去貼近無法依賴眼睛的視障者，他們依靠聽覺與觸覺所建構起的心靈景觀，那是一片廣袤的想像世界，而那個世界與現實世界的介面，則藉由語言導覽員所述說的話語銜接起來。

因此奇妙的是，當看得見的人得意於自己所見世界的繽紛多采，實際上眼不能見者的世界卻因沒有「相」的牽絆，擁有更自由豐富的想像空間，那個世界因著每個人的生命經驗，而有更殊異的面貌。

當聲音及語言試圖成為搭建兩個世界的橋梁，現實生活中卻沒有那麼容易，美佐子的母親患有老年失智症，父親多年前離家了，「失憶」與「失蹤」，一個是肉身存在卻不擁有記憶，一個則是被遺留者擁有了記憶，人卻不在場了，美佐子在追尋如何擁有更貼近視障者世界的言詞時，意外的將兩個「不在場」串聯起來：父親與視覺世界，而真正擁有的只有一張照片，父親與美佐子合照的夕陽山照。

放下生命的恐懼

相對於開始追尋父親背後那道光芒的美佐子，另外一個主角則是曾擔任攝影師的視障者雅哉。他曾經是個獵捕景象的攝影師，喪失了大半視力的他，只能在某個低垂著頭的角度才看得到東西，不得不放棄自身志業，他將相機視為自己的心臟，拚死的保護著，試圖捕捉殘餘的景象，而女主角的出現則為他帶來轉機。

這個轉機是特別的，當他遭到過去同儕的羞辱，找回被搶走的相機，卻在最脆弱的時刻遇到美佐子，他僅存的視力突然完全消失，真正陷入黑暗的恐怖之中，美佐子追尋光芒的身影，成為他面對自身缺陷的動力。

種種的追尋，呼應了《光》中的電影。片中的老年男子在喪失了愛人之後說出：「沒完沒了，我的愛沒完沒了」，爬上沙丘的頂端，面對著一片觀眾無法見到的風景，就在那個攀爬的追尋身影之中，與美佐子及雅哉的身影疊合起來。

無論是美佐子與視障者們的談話互動，每個人對於自身生命中缺憾的探索與實踐，甚至是，「喪失」了的事物，要怎麼去面對，這件事都在片名告訴了觀眾。就因為那「沒完沒了的愛」，於是，有了爭辯，有了相遇，有了跌倒的可能與恐懼。然而放下那恐懼是重要的，美佐子想在電影中的男子身上看到希望，而導演因為生命的歷練認為生與死之間的界線並不清楚，而這一切的生命視角，都體現在說出的話語，那個話語決定了我們看見世界的樣貌，或者說，我們說了什麼，代表著我們將怎麼看到失去的，以及已經擁有的東西，那個時刻，失去將成為背後不再能絆住腳步的影子，因為追尋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