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此時窗外雨又開始一陣陣打落,在礁溪,獨自一個人,聽雨話古今。方外之人,真能了無牽絆遠離世間凡塵事?
今晚起一個人在宜蘭礁溪,人陌地不熟。「一個人」----不曾有過。還在寺院時偶爾會嚷嚷:「有一天要一個人閉關,要一個人……」那語調是豪志干雲,雄糾糾,氣昂昂;而今晚就真的一個人。
由於佛光大學校景山巒疊翠,雲霧飄渺,文史氣息仿古樸真,因吸引而獨自到礁溪,似乎有點鬼迷心竅。沒了說話的對象,也聽不到寺院遠傳狗吠的叫聲,更聞不到那爐煙漫卷的況味,此時人沒了豪氣,也了無雄志,說來還真矛盾。獨處時,那不知不覺的執取漫延開來----也許是在職事上與道友間互動的情感;也許是在寺院中大夥集聚於五堂功課中的道氣,那千篇一律做一天和尚撞一日鐘的習慣與自然;一旦遠離後,才發現我那顆撞一日鐘的心還遺留在依止多年的道場,沒有與我遠遊他鄉。此時窗外下起傾盆大雨,打落在窗櫺上格外清響,令人不忍卒聽;增添了人在異鄉為異客的淒苦鄉愁。
今晚要聽雨發愁了,想到中國古代離鄉背井的遊子與騷客,因雨聲而留下淒然悲絕的翰墨。尤其是宋人蔣捷的《虞美人‧聽雨》:
「少年聽雨歌樓上,
紅燭昏羅帳;
壯年聽雨客舟中,
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
鬢已星星也;
悲歡離合總無情,
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作者在詩中刻畫少年、壯年、晚年三個時期的不同思想與情境。歲月風霜所覆蓋的白髮,透過日暮倚杖遙望時更添落寞,年少時的俊逸與風流不再了,壯年時經年累月漂泊他鄉的意氣風發已隨流水了,只因國破山何在?如今寄身於僧廬中,殘度晚年。此時在夜裡再度聽到從竹簷下滴落的雨聲,不覺回首來時路,都已是光陰過客,又如何?就任由那似曾相識的雨聲留予他年話夢痕吧!今晚在礁溪聽雨,彷彿走進了古人意境,也逃不出「悲」「愁」二字。
同樣國破家亡,而雨聲在歷史的時空交錯中,也流露出不同的悲愁場景。比蔣捷更早三百年間,唐五代李煜的《浪淘沙》: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
羅衾不耐五更寒。
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
別時容易見時難。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間。」
詞中不難想像其前期詞風綺麗華靡,染有「花間」習氣。亡國後,反而道出一首又一首泣盡以血的絕唱,成為千古詞壇的「南面王」。於是後期詞作,淒涼悲壯,意境深遠,為蘇軾與辛棄疾的「豪放」派埋下伏筆,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
到礁溪前幾天,電視媒體正不斷播放倒扁人士在凱達格蘭大道,冒著綿綿細雨激昂的演說與示威,爾後又接續播放老百姓因經濟低迷,失業卡債纏身而燒炭自殺;或者家中老幼無人照應。存留在腦海是灰色影像,雖不至於如古人易子而食,而所謂「民主時代」已使百性窘困到此慘境,似乎與古人所遭受的惡運,也無所差別了。到礁溪這幾天,無電視可看,更不知政局情況?所租住的附近因天然溫泉聞名,所以飯店旅館林立,入夜以後更是歌樂不斷,琴音繚繞。不由憶起唐‧杜牧所寫的《泊秦淮》:
「煙籠寒水月籠沙,
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國恨,
隔江猶唱後庭花。」
在政治的現實面上,商人無國界,即使我們的國家面臨總統貪瀆纏身,百姓群起抗議,商家依舊營運於聲光十色,奢靡浮華。然我總有一股憂國愁民的情緒冉冉而昇,啊!身為僧人,究竟又有多少力量可以擎天劈地,為天下蒼生祈求福祉呢?而世間又是這般無常變化,因緣生因緣滅。宋代不也曾以文立國,文傑輩出?李後主不也曾醉迷歌舞昇平,「南國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綠,滿城飛絮混輕塵。忙殺看花人。」《望江梅》。然而究竟又為了什麼?使得蔣捷與李後主也在雨聲中寫出了百般無奈的國恨鄉愁之詩詞?
我的憂國憂民夠深嗎?不!比不上唐代杜甫。他是用雨水寫詩如同以血控訴。杜甫由於目睹叛軍殺戮洗劫的暴行和百姓的苦難。自此對政治十分失望,於是棄官職,舉家西行,幾經輾轉,於成都浣花溪畔,建造草堂,世稱「杜甫草堂」。
戰爭中的無情又夾帶天陰綿雨,多少家庭妻離子散有兒一去不復返,屍骨流落異鄉,人不知。中國歷史豈不以血淚交織而成?於是當我們翻開古籍,看到古人所遺留觸目驚心的映像時,是否更應該學會如何小心翼翼處理現今兩岸中國人的問題,而不是玩弄兩岸政治的意氣之爭?
此時窗外雨又開始一陣陣打落,在礁溪,獨自一個人,聽雨話古今。方外之人,真能了無牽絆遠離世間凡塵事?那天告別多年依止的道場,心依依,道友無語。若不因有願在望,何以要遠離熟悉的一切人事?使今夜獨自一個人,在礁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