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玉昌 （元智大學中語系兼任助理教授）

除了義大利導演費里尼（Federico Fellini），這樣拍電影的並不多見！不得不讚嘆智利電影《歡迎來到詩樂園》（Endless Poetry）極盡追求超現實藝術的癲狂，一點一滴讓觀眾浸淫在魔幻迴圈中，堆出對影片的敬畏之感。對應於殘酷的票房，該片導演亞歷山卓．尤杜洛斯基（Alejandro Jodorowsky）毫不在意，一副沒倒下，只要一息尚存，就能拿著眾籌支持的資本，義無反顧地繼續痛快的作自己。

尤杜洛斯基以自我人生為底本，回眸創作歷程，緬懷在那段國家政局風雲詭譎，文藝思潮百卉含英的青澀歲月裡，因抗議父權的桎梏，憤而離家出走，去尋覓詩人的道路，憑藉著性情中淌著才華洋溢的血液，闖入思想前衛的波希米亞圈子，終日廝磨在文學、藝術家周遭，遍嘗際遇波折，創作起伏未曾間斷，當意識到生命的困惑時，為求詩歌藝術昇華與性靈超脫，重新踏上找回靈魂的征程。

生命須過完才知意義

影片開始於前作《童年幻舞》（The Dance Of Reality）的結束，雖延續著兒時的劇情卻獨立完整。尤杜洛斯基秉持慣用的影像敘事風格，侃侃訴說著自己青年成長的故事，父親叮囑多讀生物學，未來當一名醫生，被嚴禁讀詩的魂魄，沮喪之餘，遇見化身遊民的先知，得到生命的救贖。

侏儒、小丑、馬戲團員，豐乳、肥臀、殘疾人士，一個個不起眼卻鮮活的小人物，如同幽靈般不停地穿梭於畫面中，這些相對影迷不陌生的角色，全部來自費里尼作品《流浪漢》（The Tramp），這部完成於一九五三年的經典之作，正逢尤杜洛斯基創作生涯的前期，尤杜洛斯基受其影響頗深，當回顧一生，安排費里尼式的人物入座，自然不難理解，也不無大師向大師致敬的意味。

「生命並無意義，但你必須把它過完才知道。」尤杜洛斯基將自傳密裹著文學魔幻的現實主義，把詩歌緊緊扣住夢想、愛情、友情、親情與實踐，用繪畫、舞蹈、雕塑、歌劇、占卜作為放大劇情的載體，在大幅還原藝術家本質的同時，藉由面具和骷髏的影射，諷刺世界上絕對多數的人生，摒除物欲橫流的吃喝拉撒睡外，不過是一具一具戴著面具的行屍走肉，骨子裡根本缺少靈魂的存在。

詩無盡頭，情意遼闊，但詩的國度不全然平和，自古以來「文人相輕」，中外皆然，既然能夠以詩會友，也就存在著道不同不相為謀，在「詩即現實」下，不走彎路，筆直向前的尤杜洛斯基，拿漆染詩人聶魯達（Pablo Neruda）雕像，彰顯不屑神格化的愛情頌歌非常明顯。

「我不是小丑！我是個詩人！」當尤杜洛斯基界定詩人為其一生的志業，那麼關於詩的流派之爭也就順勢而出，在就教詩人導師帕拉時，帕拉已捐棄詩人身分而轉身大學教授，並忠告「沒人買書的世界，還有誰會關心詩歌？」這一棒敲的豈止半世紀前的詩人，連帶警醒著現代詩人。

杜可風掌鏡下的美學

自傳電影最難處理的，是當下的「我」如何面對過去的「我」，「我」隱含著練達、自省與贖罪，電影最後的高潮，尤杜洛斯基將前往法國的渡船頭上，他心中最痛恨和死都不願諒解的威權父親趕了過來，不為送行，是勸阻！父子齟齬中發生扭打，父親倒臥地上，祈求握手別走，但尤杜洛斯基去意堅決。

此時，現實中的尤杜洛斯基本尊突然現身，緊攬著雙方說：「不要這樣，要擁抱才對」，對著兒子說：「你遠走法國，再也沒有見過他，他去世的時候，你一滴眼淚都沒流。盡管你表面看起來冷漠，但你早在內心默默地吶喊：『親愛的父親！你什麼都沒給我，但你也給了我一切，你對我漠視，教會我愛的真諦，你對上帝否定，卻教會了我重視生命』。」

這是令人動容的一幕，無疑是已屆垂暮之年的尤杜洛斯基藉著電影敬告天上的父親，他原諒父親，並求父親給予自己懺悔的機會。這位拉美魔幻現實主義的捍衛者，以詩歌、電影完成和過去的自我和解，譜寫一次與心靈的對話。

尤杜洛斯基反覆在電影中交叉檢視，讓過去、現在的「我」不時出現在同一個時空裡，這種混合剪輯與敘事的安排，如同寓意的詩作，是刻意地留給觀眾想像的空間，或許，一個不留神會頓生錯亂，但不亂的是時間的節奏，穩穩朝向順時針運行。杜可風掌鏡下的美學格外耀眼，也為這部藝術之作畫下了完美的光影休止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