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光斗
蠶寶寶像是得了瘟疫一般,一群群成了淺綠的一攤水,我們只能用手掌手背擦拭眼淚鼻涕,挖土埋坑……我與小動物的因緣,於此告終。
對於小動物,我有顛撲不破的「三不政策」:不愛、不碰、不理。
不過,並非生來就與小動物無緣。
才就讀小學一、二年級吧?家中的母貓生了一窩小貓,母親成天叨念,實在養不起這麼多貓,必須得一一送走;我向母親求情,能否留下我最愛的那隻小花,與母貓作伴,否則母貓太可憐了;母親勉強同意。
看到小貓一隻隻的被送走,我有說不出的難受,但想到還能留下小花,我該知足才對,也就強忍別離,緊緊地將小花摟在懷裡。
某日,放學才剛進屋,發現家裡有位不認得的老阿婆抱著我的小花,我的心中暗叫不妙;母親說,在菜場與阿婆聊起家中的小貓,阿婆剛好想養一隻,好抓她家猖獗的老鼠。所以,母親已經答應,要把小花送給阿婆。
我立刻嚴詞抗議,想來還附帶淚眼攻勢,但母親不為所動,堅持要將小花送走。在家裡,母親說的話,就是聖旨,連父親都要低頭接受;我想,那個當下,我肯定已然肝腸寸斷,絕對比遭到祝英台悔婚的梁山伯還要悲苦。
更令我心碎憂憤的事情還在後面:母親交代,阿婆老了,抱不動小貓走太遠的路,我得跟著阿婆,將小花送到阿婆家。
可以想見,一個七、八歲的小孩,生平第一次直視生離死別的考驗,那可比八點檔的戲還要讓人噴淚不是?
母命難違的我,就此步上我與小花難捨難分的高潮戲。
阿婆走出眷村,經過竹林,越過小橋,往菜市場後面的河堤緩緩而行;我抱著小花,緊緊跟在阿婆身後,就如同梁祝的十八相送……喔,不,如同祝英台哭墳一般,哭到幾近魂飛魄散。
阿婆見這小孩哭成這樣,或許也怕路人指點,更別說像是出喪隊伍,頗不吉利,是故停下腳步,回過頭來跟我說,不要了!她不要小貓了!讓我把小貓抱回家去!
阿婆此言差矣!我就像領有皇命的差人,若是沒有完成任務,怎敢返回家門?就算給我兩個膽,我都不敢違抗聖旨啊!
我的記憶至此完全中斷,沒有留下任何的蛛絲馬跡。我最終是如何抱著小花,跟著阿婆回家的?我不知道;或許阿婆自己抱走小花,讓我先行返家?我也不記得了。總之,那趟任務,當我拒絕阿婆,不敢攜回我的小花的下一秒,究竟又發生了什麼情節,我的記憶檔案像是一指清除一樣,完全不留任何痕跡。
此一舊事深埋在記憶深處數十年,我從未有機會去擦拭上面盈尺的塵垢。一直到某年,聯副主編德俊主辦一活動,要我們幾個寫專欄的人,各帶一個手邊的玩偶或有趣的擺飾與會,我這才後知後覺的發現,書桌凌亂不堪的角落,不知何時,居然有人擺了隻用黑炭雕出來的小貓。
看來,我這人不是不長記性,而是慣常將不堪的往事都束諸高閣了吧?就在那場活動中,我說了小花的故事。說著說著,我彷彿輕輕撕開了一層脆弱輕薄的白膜,若不是場中都是些不熟悉的文友,我八成要失態哽咽。
小花事件過後沒多久,校園興起了養蠶熱,每個小朋友每天都捧著鞋盒改裝的養蠶室,爭相獻寶自己的蠶寶寶吃桑葉的速度較快,長得較大,吐絲結繭較早。等到飛蛾破繭而出,產卵而亡,我們根本來不及悲傷,因為新一代又開始孵化了;這種生生不息的生命教育,想來是平和且健康的。
只不過,乾旱開始來臨,桑樹都被日頭曬昏、枯黃,沒有葉子了。一到放學,蘿蔔頭們一群一群的自動散開,穿梭在鄉間與山裡尋找桑葉;雖然曬暈了,餓慌了,卻都毫無怨言。
只可惜,結局都一樣,如項羽般鎩羽而歸,空手而返。後來,大人出了餿主意,要我們改餵鵝菜(現今的A菜吧),就連家父都去買了一大綑,讓我餵蠶;結果不得了,蠶寶寶先是拉肚子,然後開始潰爛;此刻,所有的大人小孩都慌亂了,什麼「不能用一隻兩隻來形容蠶寶寶,要改數為一仙兩仙才行」、「不能用手指頭指著蠶寶寶,只能用眼睛,用嘴型來指出某一隻岌岌可危的蠶寶寶」等等謬論都一一出籠。但蠶寶寶像是得了瘟疫一般,一群群的成了淺綠的一攤水,先是不動,而後步入死亡,無一倖免。我們當然束手無策,只能用手掌手背擦拭眼淚鼻涕,把臉蛋髒成平劇裡的小花臉,手裡捧著棺材(鞋盒),腳步沉重,如喪考妣的排成送葬隊伍,在河邊挖土埋坑,一一告別了夭折的小生命。
我與小動物的因緣,於此告終。
雖然家裡還養有一隻土狗小黑,但小黑又臭又醜,牠是老爸養的,與我無關。小黑每每掙脫鍊條,由後院穿過客廳,直奔門外,我還會順便踢牠一腳,嫌惡的情緒,不言可喻。
隨著年歲漸漸增長,也察覺出周遭的環境真的在變,許多同齡的友人都養起了貓狗,說是生活有寄託,還有個說話、排遣寂寞的伴。我固然不反對,但絕對不要勸我也去招惹這些小動物,我明言,我怕。
我自認不是堅強勇敢的人,我無法無視生老病死所帶來的負擔與重量;我總說,做人已經夠辛苦,饒了我吧,我只想單純的過好每一天,這樣就夠了。
只不過,一旦面對親友豢養的寵物,我那副撲克臉擺久了,多少會引起親友的煩惱,認為我不該拒「貓、狗……」於千里之外,總該說點好聽的,逗點有趣的,才能一顯為客之道。我的內心也總是在長嘆一口氣之後,微微鬆動一些,言不由衷的虛應一下貓狗的故事,然後就遠遠坐下,專注地喝我的咖啡或紅茶。
沒錯,我的「三不政策」固然是有所鬆動,但是,我打內心敬佩(其實是同情)那些甘心做貓奴隸、狗奴才的親友們,為了趕回家餵飯、陪伴寵物,情願犧牲與朋友相聚的良辰美景,好菜佳釀,慌慌張張地往家裡趕。
雖不能鐵齒,但我心如鐵──今生今世,我要與貓狗等小寵物畫下界線,成為絕緣體。真的,說謊話,必遭雷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