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鄭芳婷

一九五三年的台灣，中日戰爭已然結束，中國各省的地方戲劇隨著國民黨政府的撤退腳步一併湧入，在反共抗俄的昂揚高歌中，有了幽微卻徹底的芽變。在這一年，中州豫劇團來到島上，改編成立飛馬豫劇隊，奉撥歸入海軍陸戰隊，隸屬國防部，成為軍方經營的公家劇團。中州豫劇團之最初，乃由豫劇表演藝術家張岫雲與李久濤在一九五○年於越南富國島與留越國軍所組成，輾轉經過緬甸、越南後來台，致力於培育藝術新秀，而後更出現如王海玲（一九五二—）等本土豫劇專業表演家，使得豫劇在台灣官方支持的戲劇種類中，聲勢僅僅次於京劇。

豫劇原稱河南梆子，其唱腔滿富熱情，鏗鏘頓挫、酣暢活潑，易於展現角色的內心情感，因而廣受歡迎。來到島上的豫劇，首先面臨如烏雲般濃密的政治高壓，五○年代橫亙在兩岸之間的焦慮、壓抑與矛盾心態，使得豫劇中熱血沸騰的戲劇張力，一方面將官方唯一認可的意識形態推至巔峰，另一方面則巧妙地宣洩了近乎幽閉恐懼的集體壓力。肅殺所帶來的噤聲與暗啞，使得作為「戰鬥文藝」陣線的豫劇火花，更顯奇花異草式的燦爛。

「劉大哥講那話理太偏，誰說女子享清閒……有許多女英雄也把功勞建，為國殺敵是代代出英賢，這女子們哪一點不如兒男。」

一九六六年，十四歲正值豆蔻的王海玲，以《花木蘭》參加國軍文藝競賽，從此一炮而紅，故事角色以其女性之身盡孝盡忠的情節，完美呼應時代的要求：既明喻家國論述，又表態中華文化的傳承。隔兩年後，又推出《楊金花》，同樣是救父救國的女性英雄角色，其精采華美的人物塑造、通俗白話的唱詞以及合乎「光復故土」的核心理念，將原本陷於解編危機的豫劇團，硬是挽救起來，甚至獲得來自官方（蔣經國）的實質金援。

豫劇自中國至台灣的移植與生根，可謂與島上複雜的歷史命運纏繞糾結，其最初發展的每一步，皆銘刻著當時詭譎的政治氛圍與敏感的群體記憶。

王海玲在一九六九年成為歷年最年輕之中國文藝協會戲曲表演獎章得獎人，在她半世紀的表演生涯中，演出豫劇逾百齣，被譽為「豫劇皇后」。在陳芳、嚴立模所編的《台灣豫劇五十年圖志》中，王海玲絕對是貫徹首尾的一道雅致風景，她珠玉般溫暖渾厚的唱腔，山嵐般細緻柔美的扮相，幾乎縈繞在所有喜愛豫劇的台灣島民腦海裡，雋永如一。

當政治風向轉變，解嚴之日不遠，反共抗俄的口號逐漸消散在十大建設與經濟起飛的歡騰之聲中，盡忠報國的飛馬豫劇隊終於準備改組，朝向精緻化的路線緩緩前進，而在社會運動風起雲湧的八○年代裡，在本土化風潮中啟動新一代的新文藝觀眾群。歷經幾十年的轉化與變異，今日的台灣豫劇，既含納來自中國的古老血統，又夾雜島上因應時代風向而滋長的改造基因，在近年的跨文化洪流中，成為新編文學戲曲陣營的重要方法。台灣豫劇團於二○○○年推出的《中國公主杜蘭朵》，早已不復五十年前的愛國女英雄，舞台上柔腸百轉的是角色如花火般炫目的感情與欲望。

一九五三年，一歲的王海玲或許還不曉得，未來她將以文學與戲曲，在這個她所眷愛的島嶼上，唱出一段滿載國族命脈的歷史。

【關於作者】

鄭芳婷，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劇場表演博士，現為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助理教授。研究領域包括：數位酷兒、後殖民島國。研究論文與表演評論散見於Asian Theatre Journal、Third Text、《戲劇研究》及各藝術評論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