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樹掛滿的紅柿子，紅得如同通透一樣，如春節過年的燈光透過薄薄的紅燈籠骨架紙片發出絕美的紅，讓我在酷寒的天候中忽然備感溫暖。

那一天在FB見到朋友發了一張樹上長滿柿子的圖片，很抓眼球，我不禁立刻回復了一句：「讓我想起在東北農村春節前後擱著排列在大雪天下冰凍的窗台上那又大又紅又甜又水的大柿子了！」

在過去的北京，幾乎家家戶戶的庭院中，都會種上一株柿子樹，寓意「事事如意」，然後等著春節與白雪的到來。

有一回，臨近春節了，整個北京城已鋪上厚厚的白雪和酷寒，我在北京二環的公共汽車上，冬天的雪更是飄飄蕩蕩，給即將光臨的熱鬧春節帶來濃濃的北方年味，也緩緩覆蓋在窗外呈現黑白顏色的所有早晨景象上。

車子一轉彎，我眼睛的餘光瞥見一座公家機關的寬廣大院子裡的一角，一株巨大的樹上，光禿禿的枝枒四下張牙舞爪，但是在襯著灰白色的背景中卻閃閃掛起，點亮著無數的紅色小燈籠，每只紅色小燈籠上面都覆著一層白雪，同時因為襯著幾乎黑色的樹幹枝枒，以及灰白色的龐大建築背景，所以在那一瞬間，這世界上唯有這些懸掛在樹上的發亮小紅燈籠是最誘人的。

但那是一樹掛滿的紅柿子，紅得如同通透一樣，如春節過年的燈光透過薄薄的紅燈籠骨架紙片發出絕美的紅，讓我在酷寒的天候中忽然備感溫暖。

那是我在北京旅居十幾年中，第一次見到如此絕美的柿子，如古畫中的一樹通紅柿子，雪是留白，樹上掛滿小紅燈籠般地發亮，在古樸的紙軸上發亮，然後也在我記憶中留下一幅難以磨滅的春節氛圍美學畫作。

如今，即便在北京三環內大概也愈來愈少在春節冬雪中，一見高出院牆的紅柿子了吧？現代的建築正驅逐傳統老胡同老院落，自然也不會放過院子裡那些一株株的大紅柿子樹。

老舍先生在一九五○年於北京的東城區豐富胡同十九號購置了一座普通三合小院，他不但在這院子裡生活了十六年，也寫下不少文學作品，院子裡的兩株柿子樹就是他親自栽植的，所以這三合小院又被稱為「丹柿小院」，可見老舍喜愛這小院和這兩株柿子樹的程度。如今，這兩株柿子樹應該長大許多了吧！

著名的京劇大師梅蘭芳先生於北京的故居在護國寺九號，這是一座標準的二進四合院，一九五一年入住時，梅先生就在這二進四合院的正房前，也栽植了兩株柿子樹。

如今歲月也已悠悠過去六十多年了，據說這兩株柿子樹已高聳迷人，人們稱為「梅園古柿」；當年，每到金秋時節紅柿滿樹時，更是梅先生在雙柿子樹下清唱或起舞練劍的時期。

現在如果去參觀這故居，就能在正房前觀賞這兩株柿子樹，只是我不知道下雪天時樹上是否仍掛滿紅色小燈籠？院中是否還會播放梅先生的優美唱段，仿若梅先生正在樹下演出一樣。

然而，其他胡同院子裡的柿子樹恐怕也就沒如此幸運了吧！

積存著白白厚厚的東北黑土地上，春節前後擺放冷凍在室外窗台上的大柿子，通常來自山東或河南等地。這種比成人拳頭還大的大柿子被東北人視為過年春節最高的待客佳品，所以在偏遠的農村，為了長久保存，他們會將這些難得的、通紅誘人的大柿子，放在如同大冷凍庫的大自然室外，一個個擺在窗台上，讓春節那一連幾月的大雪一層層一夜夜覆蓋，凍得如石頭那樣硬梆梆的，等待有貴客上門時取來待客。

這些紅得欲滴的冰凍大柿子，想來必然讓許多孩子大吞口水吧。吃的時候，很特別，拿回室內解凍後，挖個小洞，用吸管插入吸吮，那種又冰涼又飽滿又甜蜜的柿子汁，讓人大感如同一嘗天上美食，渾身通暢。

而那種上面鋪滿白雪的大紅柿子，襯著淺綠色木頭窗條，與被酷冷大雪霜凍成迷濛的玻璃窗，在陽光斜照下，形構成絕美的小景，至今仍讓我著迷不已。

明代文學家袁宏道在他的〈繁台張昭甫給諫竹居王孫邀飲留別〉詩詞裡，就有「沙田似雪耘枯塚，柿子如丹綴土城」的描述，似雪的白與柿子的紅，美妙對比著，似乎就是北方寒冬雪天中最美的風景了。

樹上的柿子在所有葉子都已枯敗凋零，枝頭空蕩蕩，一片白雪蕭瑟時，卻愈加紅得發亮，紅得愈加火熱，讓一樹一院都在春節隆冬裡找到紅火的活力，讓整個浸淫在黑白世界中的北京城也因此增添了一些生氣的紅，這令人聯想到春節過年那門楣上春聯的，暖意的──紅。

所以，北京那驚鴻一瞥的一樹紅通通的紅柿子，就始終滿滿地高高懸掛在我記憶中，如同北方春節大雪天裡點亮著的紅色小燈籠，一直閃著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