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曉風

「給我一個西紅柿！」
說話的，是一個小男孩
他攔在山村的小路上
不是哀求 不是乞憐
更沒有語帶威脅
他只是一個五歲的小男孩
剛掉了門牙的童音
聽來有幾分空洞痴騃
「給我一個西紅柿！」
可是，行路的人，出門在外
誰又會身上剛好帶著 一枚番茄
所以，他兩手空空
風裡 雨裡
始終沒討到那枚 番茄
「給我一個西紅柿！」
鄉間的小路上
暗暗的月影下
他的臉色枯淡──急待──
一枚西紅柿來為兩頰
添點血色

啊，小男孩 小男孩
我有番茄
紅豔圓轉 滴溜可愛
我有番茄
酸甜粉嫩 斗量車載
然而幽明異路 我不知要如何 捎帶
山長水阻 誰能幫我拎去 番茄一袋
誰能蹲下身來 把一枚番茄
為小男孩親手掰成 兩個小半塊

呀！小男孩 小男孩
那麼小的小男孩
其實魂魄無胃納
如今應該 吃喝不再
吃喝雖不再
我此刻所能做的 似乎也只是
拉著你的小手
陪你在路邊 徘徊
一同向來往的行人 告哀
請問
大叔 大嬸 爺爺 奶奶
你有沒有 你有沒有 一個西紅柿
可以送給這一個 這一個 小小孩
小小孩 他對人世還不解
小小孩 他只覺事態太奇怪
為什麼只吃了一口番茄 就成了鬼
小小孩 做鬼也餓壞
過往南北的仁人君子啊
可以嗎？可以嗎？捨一個西紅柿
捨一個西紅柿 給這小小孩
一個西紅柿 沒有灑過農藥的
吃了不會死人的 那種西紅柿
你有沒有 如果有
給他吃一口
他就會甘心離開人間 往天堂走
啊 小男孩 小男孩
不知自己早已是鬼身的 小男孩
站在多風的路邊 耐心等待
等吃一顆生前沒吃到口的
純潔無毒的 西紅柿的
小男孩

後記：
他是個小男孩，姓林，六歲，家住河南，啊，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他跟父親去鄰村走親戚──親戚家種了西紅柿，他摘了一個，攥在手心裡，然後跟著父親回家。父親騎著自行車，小男孩坐在後座，可是，在一個路口上，小男孩卻跟父親說：
「爸爸，爸爸，有個小孩跟我要西紅柿！」
父親覺得奇怪，停車四顧，卻不見人影。於是又跨上車，繼續走，但小男孩又說話了：
「爸爸，爸爸，他還是跟我要西紅柿！」
爸爸一怔，說：
「哦，那，你就擲給他吧！」
回到家後，父親向鄰村的人打聽，知道那地段埋著一個夭亡的小孩，小孩死了好幾年了，當年是吃了含有農藥劇毒的番茄死的……
自行車上的小孩跟野墳中的小孩我都沒見過，是從一本朋友送的書上看來的，那本書叫《身體的鄉愁》，這篇文章他是用記實的方式寫的。
故事說到這裡，聰明的讀者會說，噢，原來說的是個鬼故事──而且還是個不起眼的小鬼。
但我卻不認為那孩子是鬼，他只是一個「番茄精靈」。孩子死時太小，語彙不夠豐富，他只會傻楞楞地說一句：
「給我一個西紅柿！」
當年他本來打算快快樂樂吃一顆鮮紅的西紅柿，他不明白為什麼一口咬下去，自己就死了！唉，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大叔、大舅，能換一顆給我嗎？純潔無毒的，受大地祝福的番茄。
唉，那小小的無害的「番茄精靈」，站在路邊，其實是在布施，布施他的悲憐故事啊！他想說的是：
世人啊，別再毒了，土地毒死了，蟲子毒死了，我，也遭你們毒死了，你們，遲早也會給毒死。我這種「遭人下毒」是「快毒」，你們「遭人下毒」的是「慢毒」，兩個結局都是叫人死。然而，不毒，可以嗎？不毒大地，不毒蟲，不毒人──我們真的回不到一百年前去了嗎？一百年前，人類不受化學毒藥殘害的生活，就這樣沒有了嗎？
「給我一個西紅柿！」
站在路邊，他不斷地提問，那個小孩，那個小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