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馬翊航
一九四九年四月二日,省立師範學院台語戲劇社的學生,出版了名為《龍安文藝》的學生刊物。簡潔而醒目的封面,是就讀師院美術系的楊英風所設計。綠色的龍紋吐露著青年們的英豪之氣,回應著時代的風雨與雷響。師院英文系學生蔡德本,有感於終戰後,在日本殖民統治下成長的台灣青年,失去了以母語表達內心的能力。他在一九四七年八月籌組台語戲劇社,希望以戲劇的編寫、演出,研究佚失的文雅語句,發揚台灣文化。響應的師院學生人數幾近三百人。二二八事件的爆發,不過就在半年之前,黯淡的政治氛圍,理想的壓抑,物質環境的緊縮,人心的焦灼與恐慌——青年學生對變革的渴念,讓時代的烏雲裡,透現著微微的光亮。
當時台灣的校園刊物為數極少,蔡德本並不知道《龍安文藝》出刊四日後,四六事件的爆發,埋藏著他數年後牢獄之災的種子,也未能預知《龍安文藝》將悉數焚毀,埋藏,直到五十四年後,才得以重見天日。
一九四九年一月中旬,透骨的寒風中,台語戲劇社把曹禺的《日出》,改編成了台語版本的《天未亮》,在師院的大禮堂演出。蔡德本一年前早已著手《日出》的改寫,為了劇本推廣演出的便利,他縮減演員人數,更動段落,在不換景的前提下,成功地搬演了台語版本的《日出》。以自己的語言,照見沉淪陰暗的社會,以及可能到來的新生。曹禺說:「腐肉挖去,新的細胞會生起來。我們要有新的血,新的生命。」四六事件後輾轉逃亡的朱實,當時也在《新生報》「橋」副刊說:「我相信,《天未亮》能給我們帶來天亮的希望。」
明亮的新天地卻似乎並未到來,懷抱新語言、新舞台、新願望誕生的《天未亮》,卻似乎將時針往夜暗之際倒轉了。陳舊的並未完全死滅,幽暗的角落又更幽暗一些。
四六事件後,台語戲劇社解散。月餘後,台灣進入漫長的戒嚴。蔡德本數年之後,也因為牽連叛亂案而入獄。信念與肉身,終究成為了多餘之物。
蔡德本在解嚴後寫下帶有自傳成分的《蕃薯仔哀歌》。小說人物蔡佑德在特務的審訊下被迫自白。「自傳」看似從長年的政治禁忌中解放,卻更見證其不透明,不可說。類似的故事從未終止,日出之前是無盡的闃暗。也在這一年,許多人自遠方攜帶著故事,珍寶,傷痕,來到這個島嶼。有些溫暖燭照了他人,有些則以槍彈與牢籠,復凍結了本應發熱的事物。
五十四年之後,《龍安文藝》終於重新出土,重刊在《文學台灣》。本名史習枚的歌雷,接受學生的邀稿,在《龍安文藝》寫作一篇名為〈森林.清晨.隨筆〉的文章,如今看來,更像是某種預言。那時他住在一個面對台北公園的小樓房,三月末尾連日不停的雨水,眼目所及的公園風景,盡是「笨綠,潮濕與低沉的心情」,水塘中的水與植物,也凝重得像是一池化不開的重油──這竟是我們的時代?
因此,我常想我應該如何能夠透過這種窘迫而沉重的氣氛的外圍,找到那屬於這島上的真實的「內心」的希望,因為一個健全的靈魂的願望與人民的快愉感,較那些渡海掘金或「逃難」者的熙熙攘攘,更值得令人珍貴。
多年之後,這個島嶼上的人,也仍在尋找真實的內心,健全的靈魂,人民的快愉。正如歌雷在隨筆的結尾寫道:
讓我們解放得像不釘牢在一個題目下的隨筆,我們寫作像森林裡的流水,不停止的流到大洋。
隱沒消聲的森林流水,後來在某日天亮時,還要聚集歌唱。不被釘牢,也不停止。
【編按】
隨二戰結束,世紀亦將進入下半葉,台灣文學歷史已然另一篇章;歷戰後初期的波瀾,很快地五○年代,對文學研究而言,其後,也是顯明的分期。進入下半葉,本刊邀請了關注戰後台灣的作者群:李時雍、林妏霜、馬翊航、詹閔旭、蔡林縉、鄭芳婷、蕭鈞毅、顏訥(姓氏序),本周起,接續說文學的故事。
【關於作者】
馬翊航,一九八二年生,卑南族人,台東建和部落出身,來回台北與池上。寫詩,寫散文。台大中文系畢,現為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博士候選人,正以「台灣文學中的戰爭書寫」為主題撰寫博士論文。